半诗《父亲的断指》
父亲的断指
我五岁之前几乎没有父亲的记忆。
小时候家里很穷,全家都蜷缩在爷爷奶奶腾出的土房子。梁头上的木头有了裂缝,妈妈就找了一根木头顶上。那个时候最怕的就是这根木头不够结实,被埋在瓦砾之下。
那个时候最怕下雨天,每到下雨,屋内的雨点不比屋外的小。房间里堆满了接水的盆盆罐罐,耳朵里全是滴滴答答的漏水声。我至今都讨厌湿的被子,曾经不知睡在上面哭过了多少回。
家里唯一一样像样的东西是一个固定电话,在当时的我们那,这还是很稀罕的玩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甚至都舍不得将它外面包装的塑料膜拿掉。
五岁前的记忆里,父亲的声音,大多来自固定电话。
小笼包子几乎霸占了我童年的味蕾。五岁的某一天,从上海归来的父亲给我带了一笼小笼包,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看清楚父亲的模样。
满脸的胡渣,脏兮兮的土黄外套,破旧不堪的旅行包,一身的风尘和疲惫。
我边吃边哭,五岁的年纪或许不会有太多复杂的想法,但是会有单纯的伤心。
长大后遇到的小笼包,就再也没有吃出过当年的味道了。
父亲是一个普通的农民,生于黄土,便也继承了黄土全部的厚重与沉默。村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老实巴交,母亲也不止一次唉声叹气的说他没有出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沧桑了,却依然没有学会半点世故。
父亲的沉默适应于所有人,哪怕是对于我。二十多年来,我们没有一次父子间的促膝长谈。从小到大,无论成绩好坏,表现是否优秀,他没有责备过,没有鼓励过,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在家听你妈妈的话。
记得初中时我迷恋网游,经常为了玩游戏不回家。有一次父亲到网吧找我,玩的入迷的我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父亲就这样站在我的身后,一言不发。直到我转身的那一刻,彻底惊呆住了。
父亲沉默的离开了,对一旁的网吧老板说,这里没有我的儿子。
高中,大学,工作,在期盼中一步一步长大,渐渐开始理解,开始明白,其实自己成长的每一步,都有父亲的烙印。
毕业后找了一份还算专业对口的工作,平凡的开始了人生的下一阶段生活。一切看似都是美好的,自己终于可以帮父亲分担,帮到这个家了。
直到有一天,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赶紧回家,你父亲出事了。
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整个人彻底懵住了。一下子瘫坐到了地上,泪水挡不住的哗哗直落。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原来平时最容易被忽略的父亲,在心里竟是那样沉重。
只有工作的我们,或许才能开始理解父爱的艰辛;只有成为了父亲的我们,或许才能真正体会到父爱的沉重。
缠上绷带的父亲依然改不掉早起的习惯,像往常一样拿起扫把一笔一划扫起了院子里的落叶。
院子中的灰尘慢慢被剥离、堆积,父亲擦了擦汗水,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腰,眉头皱着似乎对战果并不满意。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父亲就可以挥舞硕大的扫把,大开大合,几分钟就能扫完整个院子。
我赶紧跑过去接过父亲手中的扫把,背对着他,大开大合,泪流满面。
父亲右手的食指终究还是没能保住,医生对它下达了必须切除的通知。
父亲的手是蜡黄蜡黄的,每根手指的下方都有一块厚厚的老茧,高高隆起,上面有镰刀的印记,有钢筋的印记,有汗水的印记。
父亲的手布满了粗糙的褶皱,妹妹小的时候每次都能被扎的哇哇大哭。然而这次妹妹主动紧紧的握着父亲的双手,她告诉我,父亲的手上全是故事。
老人们常说十指连心,父亲的手连着我们的心。
手术后的父亲似乎没有任何的不适应,面对母亲的牢骚他仍然会憨厚的微笑,面对妹妹的撒娇他仍然会抚摸她小小的脑袋。
我有些不敢直视父亲的手,每次看到都会有无尽的自责。
为人子的我从小到大并不是一个出色的儿子,学生时代的叛逆几乎伤透了父母的心。我曾经打落过一个同学的牙齿,父亲被叫到学校,看着他一遍遍的给同学的家长道歉,一遍遍的给老师赔笑,我甚至都没有一丝悔意,反而认为他的道歉是一种软弱。
最后家里赔了一大笔钱才平息这件事,父亲从始至终都没有责备我一句。
父亲似乎发现了我的躲闪,他告诉我心中不必有任何芥蒂,断指不会影响他的生活。每个人一生都会遇到各种磨难,我们需要一颗乐观的心。
父亲把我带到了田地里,他指着将要成熟的麦子对我说,它们也是经历了无数风风雨雨才能被收获。
第一次如此虔诚的听父亲说话,原来一直默默无闻的他,竟如此高大。
父亲的断指就像逝去的时光永远的离开了我们,父亲的话却深深刻在了我的心里。
或许,父亲只是故意丢了一根手指,指引不知归途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