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明《王大彪的心事》
王大彪一进办公室,就有一股火从心窝里窜起。桌子上的照片不见了。
办公室只有高峰一人,他两眼直盯着电脑显示屏。王大彪在他身后足足站立了一分钟,高峰竟然没有察觉,依旧在键盘上敲来敲去。这让王大彪很不舒服,他再也忍不住了,恶声恶气地吼道:高峰,我桌上的照片?!高峰猛然打了个激灵,扭头瞅着一脸煞气,嘴唇颤抖的王大彪。我………我没见。小伙子是刚来见习生,平素不爱言语。王大彪的样子,惊吓得他怯怯地站起身,跟做错事了的孩子,侯着大人进一步斥责。高峰一脸可怜相,消去了王大彪一半火气。办公桌玻璃垫露出块新绿,猛然间,高峰想起了师傅桌子玻璃板下那张照片,那是一张发了黄的老照片。
早晨起床前,老婆秋红钻进王大彪的被窝,支着脑袋,看着他,见王大彪没响应,复又伸出多肉的手摩挲着。王大彪做了一夜的梦,这时正回想那些记忆不清的梦。昨晚不经意间的几句拌嘴,让秋红心里隐隐不快,一觉之后还没散去。于是,就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和老刘那张照片呢?王大彪伸着懒腰,道:什麽照片?
让你骄傲一生的照片。秋红话里明显带着讥讽。
王大彪笑了笑,道:在办公室。说着便洗漱去了。
王大彪怎麽也没想到,老刘走得这麽快。自从党政联席办公会议刮出,机关实施全员下岗,竞聘上岗的风之后。机关里就发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边缘地带的人心不在焉,挨着时日。年轻化、知识化是这次机关动作的一大特点。王大彪感到口渴,提起暖瓶,一股白雾状的液体灌入玻璃杯。他赌气地将暖瓶掷回桌子,木塞盖跳动着,从瓶口滑落至桌,又滚动着掉到地板上。高峰抬头瞥了眼王大彪,就又埋头做自己的事。玻璃板下那块被相片压过的痕迹,渐渐地填充上了内容——三个人头凸现在王大彪的眼前……
照片背景是田径赛场。王大彪、老刘、小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笑视着前方,他们的臂膀挽着臂膀,就像中国女排姑娘夺冠后,登上领奖台那样。
在市运会上,王大彪、老刘、小翟代表机械行业参加网球比赛。他们一路过关斩将,披荆斩棘,就连体院代表队也俯首称臣,败在他们拍下。那时,A市正掀起网球热,网球协会名誉会长就是本市市长大人,这不仅激发了更多市民加入到了网球健身的行列,而且还大大促进了A市网球设施的建设。原本摄像机齐刷刷对准的是体院代表队,可老记们没想到名不见经传的机械行业代表队,把一个个夺冠热门队挑于马下,于是乎,纷纷掉转机头对准了王大彪他们。王大彪奋力扣杀的那组镜头,后来成为省电视台“五环旗下”栏目的背景画面。王大彪封杀死了决赛中的最后一个球后,就展展地躺在地上,老刘、小翟疯狂地冲进场地,压在王大彪身上。晚报李记者是他们夺冠后第一个采访的记者,她硬是拉着他们来到田径赛场,拍下这张照片。现在,小翟离职去了一家网球俱乐部,谋了份薪水不薄的差事,而健壮如牛的老刘………
昨晚,秋红也做了一夜的梦,她同样记不清梦境里的细节,可大致的内容依稀可辨。没有睡好的她,见王大彪穿衣服,扭身抱住丈夫。王大彪的体温,传感给了她。于是,秋红就有了一种冲动。她温柔地咬着丈夫宽大肥厚的耳垂。王大彪没有响应她的呼唤,而是轻轻捏了捏老婆,就掀开被子下了床。秋红知道王大彪要上那儿,作为妻子她不但自私而且还有一点迷信,不想让丈夫去那儿,可又不便把话挑明。她知道那样于事无补。秋红看着王大彪,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他和老刘的照片。那是压在他办公桌玻璃板下的三人合影。
一大早,秋红就去了机关大楼,正好高峰冲洗拖布去了。她贼一样溜进了办公室……
“五一”国际劳动节后,王大彪听说老刘生病住进医院,而且是那种可怕的病。那麽棒的身体,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很少感冒咳嗽。
不久,机关大院公告栏史无前例地张贴出了招聘启事。启事让人震惊,改革的春风已经让人们感受到一片暖意,可东风机械公司的改革总是慢半拍,这让那些囊中羞涩,肯卖力气的工人窝火,他们似乎从这张招聘启事上看到了什麽。当然也有人,心情就不那麽畅快,他们感觉到地震来临时的威胁。招聘启事的大意是,即日起机关人员一律下岗,厂招聘领导组将在全厂范围内公开招聘15名优秀管理人员,条件是大专以上文化程度,年龄在40岁以下(女)和45岁以下(男)。细心的人看得出来了,这次机关将削减56%,这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王大彪是在下班后路经公告栏时,才看到那张招聘启事。机关招聘早已不是什麽秘密,毛毛细雨打湿了人们的心。他推着自行车,漫不经心地走出公司大门,不知不觉来到了网球场。两个老年人正打着球,他们动作缓慢,可每一次击球都那麽认真而投入。两侧站着不少白发人,他们不时地发出叫好或抱怨。幸福,莫过老年。王大彪不由感慨道。他站在那儿,透过铁艺栅栏,痴痴地看着那些老人。45岁的他,尽管有一张党校文凭,可年龄让王大彪坐卧不宁。这些年他成天借调在外打球,没有修炼成一门像样的专业,而年龄又限制住了他,不能像小翟那样向外发展。王大彪越想越伤感,似乎是那毛绒绒的绿球,把他推到了今天尴尬的境地。
王师傅,发什麽呆?一位年轻人从王大彪身边经过时问。网球场内一些老人开始往外走,而另些中青年却陆陆续续涌入场内。这中间,有不少人和王大彪打招呼。他胡乱地应着,两只脚生了根样杵在那儿没动。
这座网球场是当年市长提议兴建的,尽管是沙土地,四周的铁艺栅栏已经锈迹斑斑,可丝毫不影响人们来这的兴趣。王大彪好久没上这儿打球了,平时下班,也很少路过这儿。今天不知怎麽,鬼使神差地绕了一个大弯,来到了网球场,可他压根没有打球的意思。王大彪打球从不骑自行车。每天,不等下班,就有小车在公司门口侯着。他就跟大腕似,笑着来到场中央,款款把球送过去………与爱好者打球,只能这样。不然,他们只剩下弯腰在地上捡球的份了。要是老刘、小翟在,三个人轮番上阵,倒也有一番情趣。每每想到这儿,王大彪心里就酸酸的,不是滋味。尤其是刮出“全员下岗,竞聘上岗,流程再造”的风后。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遇到了从未有过的艰难。王大彪没有和任何人表露过自己的心境,一旦闲暇没事,奇奇怪怪的念头就缠绕在他的大脑,搅扰着他脑袋生疼,像要爆裂。有时候,王大彪真想让算命先生或神婆之类,给自己算一算,预知一下未来。这麽想着,就忘了接对方打来的球,场下的人一阵哄然大笑,他们从未见过王大彪捡球。王大彪慢腾腾地捡起球,狠狠地发了个S球,对方叫喊着,回转过身追赶着落在场边的球……
王大彪有午休的习惯,这天,他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隐隐觉得身体某个部位有些不舒服。于是,王大彪调动了整个神经,仔细辨别。就这样闭着眼,躺在沙发上,大脑高速运转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不曾放过。猛然之间,意识到是那碗刀削面在作祟。胃,是胃!一碗刀削面刚下肚,怎麽又饿了,而且肚子里还呱呱叫。王大彪下意识地抚了抚腹部(他并不知道胃的具体位置),好像老刘说过,他的胃就是一跳一涨的疼,而且疼痛的并不厉害。王大彪再次警觉地从沙发上弹起,而那种感觉却被嘭嘭嘭的心跳冲淡了,没有了。王大彪倒了一杯开水,小心地咂了口,水在嘴里打着转,慢慢地咽进肚里。一股热流涌入体内,溶在胃里。
王大彪特别爱吃六原斋的甜辣干,每次都有一番感慨。挺好的东西,完全可以和川广一带的小吃媲美,就是包装落伍了,产品的名称也滞后于市场的发展。王大彪想,如果让他当A市的主管市长,也许就不会是这般情形。想着想着他就笑了。不用说是市长,就是六原斋的厂长也能踢出二响炮来。首先在中原文化古城上做文章,把甜辣干融入历史掌故,挖掘整理一段故事,冠上一个具有文化内涵和浓郁地域特色的名称。包装选用真空内包,礼盒外包。不打入广东、香港市场,那才是怪事。王大彪越想越起劲,像是明天就要走马上任。于是,他很风度地挟了块甜辣干放入嘴里,嚼着嚼着,忽然他像嚼出了异物,吐了出来。
怎麽了?秋红问。
哦……不舒服。
哪?
胃,不,这。王大彪摁着腹部。
看过吗?
没——
王大彪重又拿起筷子,在盘子里翻来倒去,他并没有挟甜辣干。甜辣干的刺激,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本不想告诉秋红,可一张嘴说了出去。王大彪怕秋红再扯起刚才的话题,便一股脑将碗里的和子饭倒入肚里,起身进了卧室。
睡觉前,王大彪悄悄在床下塞了一个罐头玻璃瓶。夜里,一咳嗽,就端起瓶子,努着劲往里唾。其实,这几天他并不咳嗽。奇怪的是,自从床下放上那瓶子后,还真的咳嗽了起来,而且咳得还很厉害。
转眼之间,又到了新年。市体协开始张罗“两球一车”赛,即网球、乒乓球和自行车比赛。官僚主义是政府官员的一大弊病。全市网球爱好者都知道王大彪“挂拍”了,可体协老罗竟然一个劲打电话催王大彪报名。王大彪搪塞着,老罗说他得了冠军,牛鼻哄哄的。王大彪觉得打球已不能给他带来快慰,从周围人眼神里,他似乎看出点什麽。王大彪拿起一面小圆镜,仔细端详着里面那个人。瘦啦,脸上的肌肉松弛了。
最终,王大彪还是报名参加了机关的招聘考试。不过面试那天,他来到了东风机械公司职工就医的定点医院,挂号大厅里的十几个窗口都站满了人。王大彪不知道该站在哪支队伍后,周围的长条木凳空无一人。王大彪索性坐到了凳子上,找不着北的他看着一队队的人,脑海里渐渐叠影出一组蒙太奇镜头。整合后的机关,部门减少了,人员年轻了。高峰到了人力资源部,王大彪见不得小伙子。他提升为主任,当然有这个权利。小翟又回到了公司,在公司企业文化节的网球比赛中,刚刚获得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女子双打冠军郑洁、晏紫与王大彪、小翟的表演赛博得观众一阵阵喝彩。郑洁、晏紫的到来惊动了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刘满堂,这让公司领导脸上大放异彩,区区一个县团级单位能招徕刘部长实属意外。
保洁员擦拭地板的声音,打碎他脑海里那组蒙太奇镜头。此时,挂号大厅里的长龙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