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 ‖ 张潜：我的追思会策划书

点击关注，获取更多精彩……

张　潜

作者近照

几年前，给父亲写完碑文，悲由心生，久久挥之不去。死神一直对生命虎视眈眈，只有盖棺定论了，他才铩羽而归。早晨上班途中，听某讲座的主持人介绍，有个提前自我策划葬礼的游戏，触动了疫情期间病毒吞噬无数生命的感伤，思考后做了这样一份追思会的策划。

海德格尔说：“面向死亡而存在。”我要将此公之于众的目的，是希望你能替我思考，提出建议，或动手为我补充并修改完善。

1

时　间

2050年春天。我已经虚度了八十多个春秋，接近亚圣孟子的天年，很满足了。彼时的医疗技术足以支撑我苟延残喘一段时间，但如继续没有质量地苟且，只能是耗费国家财富和社会资源，让承担四个老人赡养义务的儿子和儿媳降低幸福指数。出生在仲春，我愿意在春天里回归土地。如果条件许可的话，我想拜托大家，在我的坟头撒一把野草的种子，两三个月之后，你一挥手的事情，就会有绿油油的青草作为回报。我就是一棵野草，虽然不能抗御泥石流之类的地质灾害，却能生出密密匝匝的根须，让身下的泥土结成一团。

2

地　点

殡仪馆某个安静的角落。这个时候的我，是不可分割的一份安静，极不愿意选择嘈杂作为告别世界的方式。

灵柩四周，需要摆放几盆鲜花。不是常开不败的塑料制品或者3D打印工艺，是生机勃勃的植物。不需过多，四盆就够了，放在前、后、左、右。她们可以不名贵，可以不高大，一定要开得热烈，要有朴素的从容的芬芳。

我还希望有音乐，不是葬礼进行曲。这首曲子塞满了对灵魂的追问和拷打，强制性俯视性地压抑参与者的心情。某个守夜的场合，我见过有人就着葬礼曲跳探戈，捕捉到我们这样平凡的人同庄严的名曲之间，天生有不可调和的强烈反差。如果你们选不好合适的音乐，那就播放《我是一只小小鸟》吧（本来很喜欢汪峰的那首“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儿死去”，但我不敢亵渎伟大的北京，也没有北漂的经历，打算放弃）。

对，没听错，台湾歌手赵传唱的。我一直想飞，一直不想成为猎人的目标，一直都想飞得越来越高。现在，我终于飞去，不再担心睡不着，有了温暖的怀抱。这歌声的音量小一点儿更好，追思会不需要声嘶力竭的摇滚来煽情。

3

参加人员

不想参加的人太多，但一定得有你，总数控制在三十个左右就够了。不至于太冷清，也不至于太浓烈，伤感和喧嚣都不是这场聚会的基调。

这些人员中间，主力阵容是我的家人，儿辈们，孙辈们。他们散落在祖国的四面八方，也可能在星球的上下左右，平时很难找到机会相聚，我的追思会，就当提供一个不可缺少的见面平台吧。

应该有巫山师范的同学代表。这所学校是我们成长的摇篮，发酵了我们的青春，塑造了我们的品格，镌刻了我们的足迹，记录了我们的情窦初开，我对她充满敬意和眷念。——四十七位同学，可能健在的不多了，但至少有一个，那就是你。希望你到时能自己开车过来，坐轻轨之后，走过来也行。记得带上一件稍稍厚一点儿的衣服，都这把年纪了，感冒了不好玩儿。

有一个同事代表，最小的，应该有五十了吧。我的工作轨迹是每隔四五年就要换个地方，四十来年，从老师到公务员，从吃瓜群众到管理干部，从权力机构到文化部门，至少和五百多人共事过。我希望你不是工会或者单位作为任务派遣过来的，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主动要求的。我希望你把我当成一面镜子或者一支蜡烛，正视自己的道德形象，点燃那盏沉淀岁月包浆的心灯。我混蛋过，消沉过，颤栗过。我反驳过领导，追问过同事，批评过下属，但我问心无愧的是，这都属为了工作就事论事，绝不是为推卸应尽之责的无赖行径。用一句直白的方言表达：干工作，咱从不拉稀摆带！

有一个学生代表。从教十九年，直接教过一千五百多名学生，年龄最大的也已到了八十岁。我希望你是当年那个苦读八年小学，最终没考上初中，但后来凭勤劳致富生活得心满意足的。我希望你能控诉我使用体罚和变相体罚，强迫那些没有学习能力和技巧的差生，愚公移山，精卫填海，飞蛾扑火。我承认，当年教书的时候，粗暴简单一厢情愿地以“爱生如子”为标准，——要求自己子女做到的，学生也必须做到，认为自己的子女应受惩罚的，也对学生采取了手段。现在想来，这已经违背了现代学校建立的初衷，——学校不是私塾，是允许学生不断尝试犯错、教师持续点拨指导的地方。可我这样的，居然为了自己的名声、职称和奖金，活活地扼杀了诸多学生的天性！！

有一个文友代表。几十年来，我们用文字作为媒介相互摩擦，或者作为武器来捍卫尊严。生命的多样性和力量感，是推动我们一起前行的核心。我去了，留下来的很多文字你可以恣意地解读，许多细微的情感，总会在某个标点符号之后露出尾巴。反正这时候我不能抬杠，不能反唇相讥，但我相信，阅读和写作已经让我们彼此都高尚和高傲起来。我们和芸芸众生不一样，是靠吮吸文字生存，然后用文字来反哺社会的那一群思想者！

有一个女性朋友。你不需要化妆，但穿戴可以精致一些，精神一定要养好，高跟鞋就不要再穿了。我要求你这样！你也不用掩饰你此刻的心情，悲伤和解脱都有，愤怒和空虚也有，惊讶和忐忑更有。我们曾经一同郊游，曾经一起在美丽的山水之间徜徉，曾经一起讨论过事业、生活、家庭、社会相互纠缠的困惑。你的丈夫和我的妻子，都产生过怀疑，可我们依然如故，从不后悔和解释。现在，该讨论最深奥的哲学命题了，躯壳的死亡，是开启话题的唯一方式。

有一个义工，也可能是钟点工，或者养老院的护理人员。在最后的日子里，是他或者她照料了我。银发浪潮把我们冲上孤苦伶仃的荒岛，逼迫我们不得不把身体，依靠在陌生人的肩膀上。谢谢你，陌生的朋友，悉心伴我走过生命的最后一程，今晚你可用一种解脱的姿态，观察别人把我当成隆重的主题。

4

议　程

请我的侄儿来当主持人，召集所有的人起立，肃穆，为卑微的身体和高贵的灵魂默哀十秒，用庄重来收敛沸腾的心思。你作为长房老大，还要带着兄弟妹妹们为我献上金黄的或银白的菊花，并向所有的来宾九十度鞠躬，一次，两次，三次。我估计你要用普通话，但我想听到你能蹦出几个巫山方言，夹杂两个英文词汇也可以，哪怕我初中毕业英语考试才26分，听不懂也没关系。在场的，肯定有很多喜欢秀英文的。我生前一直反对，现在只能宣布无效。

我那唯一的儿子，是理当所然的致辞者。你不需要讲得太长，言辞尽量朴实一些，我生前的文章太喜欢排比了，其实是一种怯懦，你已经不需要用堆砌和重复来为自己的气场撑腰了。不要用副词和形容词，要用名词和动词。一定要为我做个总结，按照公文的模板和面试套路，三点以上吧。我年轻时候的荒唐你不清楚，也不愿意自曝家丑，那就讲退休以后你看到的，想到的吧。比如，如何热爱读书，如何崇尚知识，如何喜欢思考，等等。要鼓励那些已经老去和正在老去的人们，用事实和数据证明：骨骼老了也可以不僵硬不生锈，死亡也可以如花朵绚烂。建议你总结的时候，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请大家扪心自问：我们每一个人死去的时候，给国家、社会、家庭，留下了什么？如果你觉得还做得不够好，散会后就开始整改。整改的效果，我希望来年清明的时候，阅读到你焚烧过来的报告。

我乖乖的孙子们，你们总得有一大群吧。儿子、侄儿、侄女、外甥，你们每个人至少得有两个孩子，这是对家族和国家做贡献的大事，一个有责任心的人，怎么能不爱家爱国呢？既然小家伙们这么多，那就不分大小、男女，一起来吧。最好是你一言我一语，讲当年我们一起的那些快乐事情，能把现场的人搞笑最好。

我的巫山师范的同学，请讲话前先清清嗓子，喝上一口热水。你直接说故事得啦，我们一起读书的时候，我是多么笨，多么冲，多么狂妄和青涩。讲到高兴的时候，你要擦一擦哈喇子。不过，这件事情，我那当主持人的侄儿会细心地递给你纸巾的。如果你明晚半夜醒来，我会认真地告诉你，假如能重新生命一次，我十八岁的青春，依然会笨，依然会冲，依然会青涩，但可能不敢狂妄了。

曾经的学生，讲一讲我当年在课堂上的言谈举止就行了。记得有一天，我在巫山县城的大街上被一个中年妇女拦住了，她问我是不是姓张是不是教过书。当我点头应允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说，二十多年了，张老师你讲课那个张牙舞爪的样子一点儿都没变，所以隔很远她就认出了我。她突然发现用词不当，赶紧抽出手来捂住了嘴巴。窘迫的我也立马向她挥挥手，惊慌失措地逃离熙熙攘攘的广东路。

年轻的同事，想来现在你可能意识到，今天来一趟是赚了。你会感知到，我存在得多么真，天真的真，认真的真，较真的真，——工作也好，生活也好，几乎不会违背良心奉承和吹嘘。有一点，希望你能记在心上：要想有话语权，必须有真本事！现在，我还和你分享一件事情：公元2007年的某个夏天夜晚，我当年的领导在巫山县城神女大道，推心置腹地告诫我：“一身好本领不如一副好脾气”。我明白他的意思，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推敲、调整、评估之后，我发现过得太别扭，处处在同自己的本性和良心作斗争，失去了存在感。于是，我拿起“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做挡箭牌，还沾沾自喜地说：如果我没有这德行，不知道会走到哪个位置；可假如没有这德行，我也肯定走不到现在这位置！

文友你就别发言了吧，写写追忆类的文章就行了，记得发表之后拿稿费给我奠一杯酒。提前拜托，假如我的侄儿和儿子，要请你帮忙修改追思会上的文稿之类的话，千万别答应。这样的稿子一经他人修改，绝对没得一分钱的意思。我生前，为给别人写文章，或帮人家修改稿件，不知得罪了多少领导、同事和朋友。我至今不理解，心里还时常揶揄：你能写就写嘛，不能写何必要装呢，用自己的方式说话也很好呀。请你告诉孩子们，在众人面前，用自己的方式来评判自己的亲人，感情最为重要，诚实最为重要。

美女，你说不说点儿感怀呢？不管你多老，我还是要称呼你美女，因为这不是性别标准和身材标准，是一种道德标准和生活标准，与脸上的皱纹无关，也与收入地位无关。既然我没想好，你自己决定吧。我们曾经用一杯清茶，穿越了古今中外；我们也曾经用一盏浓酒，化解了恩怨情仇；我们还曾经用一首老歌，抵挡了风霜雨雪。生活这本大书，委实深奥且没有标准答案，能同夫妻之外的异性相互切磋探讨，是天意，是彼此修行千年的缘分。要记得对自己好一些，要记得适当示弱，给男人一个帮助你照顾你体贴你恩爱你的机会。没人当你的垃圾桶了，如果给你留下了巨大的空虚，如果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就能把这份寂寞无助彻底填满的话，你就毫不犹豫地去做吧。

那位非亲非故照料我的朋友，你可以不说，不管我离世时是惊慌还是安详，不管我生前是高雅还是庸俗。但还得麻烦您帮个忙，把那块墓碑抬过来，上面刻着几行字：

张潜，以中国士族的方式，哭过，笑过，醉过，爱过，写过，说过。

2020年3月6日，沐浴着阳光

---

往期回顾

背街老树

雨水情丝

　主编/　刘庆芳

　微信号/　461269457

　投稿邮箱/　[e-mail]

扫码关注　鼠年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