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昕《无聊时光的消逝》
无聊时光的消逝
小镇渐渐入了冬，天空因为雾与烟尘总不能放晴，街上的人迹即使在大白天也寥寥无几，
商铺摊子在天色稍暗时就急着收东西。
而她依然在每天的傍晚来到我家门口，搬个小椅子坐着，膝下靠着个手提式迷你火炉。
暑往寒来，从不间断。热天摇着一把蒲扇晃悠悠走来，天冷了就提着小火炉哆哆嗦嗦一步两步挪。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对小孩来讲，很老的老人不需要知道名字，只需喊辈分称呼；可我甚至不知道她的身份，只有一个壮语里的称呼——“姨外婆”。在无聊的童年时光里，每天傍晚我都会蹲在她身边听她讲过去的那些带神秘色彩的家族传奇。一双稚嫩的小手同两只布满皱纹与茧的大手，一同悬在烤炉上，悬得久了累了，小手还会索性搭在大手上。天色逐渐暗下来，家家户户点起一盏灯火。远处孩子的嬉闹声，近前偶尔的虫鸣声，伴着微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自成一组故事背景音乐。
“祖上有一文人，寒窗苦读终于考取功名，得人赏识当了大官。却因写的一篇文章锒铛入狱。于是祖上立戒，不许后人习文考功名......”
“后人务农经商数代后，逢战乱，出了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正当战功显赫之时，被朋友欺骗，只带一小队亲兵到一个偏僻的山谷中，在山道上被人放箭射死。自此又立一组训：不得轻信朋友......”
“我们祖上原本不在广西省，因为战乱兄弟们逃难时失散了，其中一个兄弟来到南宁，再一路往南开枝散叶，这才到了这个小镇......”
“当年算命先生问'要旺财么，要兴人丁？’，我果断求兴人丁，你看啦，现在才有了这么多儿孙，才有了你妈妈，才有了你呀......”
“我刚来到这儿时，总觉得这个镇上的天空，怎么这么小......”
她喜欢同一个故事反复念叨，而且每一次的描述以及结束语都是一模一样的句子，结束语一般就是这个故事给我们的启示，比如“不许习文考取功名”“不要轻信朋友”，使得我对组训倒背如流。不过我很喜欢听这些故事，让小小的我内心有了很多憧憬，不由得想象自己将来也能如祖上一般功名显赫，身手不凡。每当说话做事，总有一股使命感，涌出“不负祖上的光荣”之类的情绪，提醒自己要认真做好。但是对于那两句组训，我却是从没不肯遵从的，因一事得一训，从此不再读书识字，不交知心好友，小小年纪的我哪里来那么大的勇气不去上学，并且与小伙伴们绝交？
后来我去了城里上学，小镇的傍晚时分，我几乎不再见到，姨外婆用壮语里特有的腔调讲述的家族传奇，也不知是被树叶听了去，还是守在她心底了，但祖上那份文官武将带来的自豪感却一直给我一股莫名的自信。
现在我只在春节去外婆家拜年时才会见到她。当我离开童年，在少年、青年的成长道路上一路狂奔时，她也在以相同的速度变老。虽然小时候她就已经是很老的老人了，但现在的她更老了。她走不动了，身体像干瘦的枯木，原本弓着的背更加弯了。再没有那一年四季不变的路程，再不需蒲扇和手提的小火炉，不知今夕是何年。
应验了她当年向算命先生求的那一愿，外婆家儿女多，孙子更加地多，再下一代越发地多。每逢春节，小孩子们满堂挤，一二岁到十一二岁几乎没有断层。通常她会坐在靠门口左边的单人大木椅上看着这些曾孙们，咧着凹陷的嘴唇和蔼地笑着，眼中的光流转停在每一张稚嫩的脸上。可小孩子们却只管一个劲儿盯着手机和电脑，齐刷刷地玩游戏，兴致勃勃地讨论着通关技巧和游戏角色，再没有人感到无聊，没有人坐到她身旁。
我一时兴起，抱了两个小孩做到她旁边，用壮话跟姨外婆说，这俩儿小孩想听故事。她激动地砸了砸干涸的嘴，眼中的翳两霎时一扫而空，只枯瘦的手在腿上来回搓动，准备讲故事。我心想，一定和以前给我讲的版本一样，描述的句子和结束语都不带改的。正当我憋笑时，两个小孩不高兴地挣扎，操着一口标准地普通话大叫：“哎呀！轮到我玩XX联盟了”一边喊一边跑开了。
我回头看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流露出失落的神色，双手已交叉放在袖口里，深深凹陷的双眼神采不再。我静静陪她坐着，半晌她跟我说“我都九十三岁了，算命先生说我只能活到八十三岁......我已经够老了...老了...不是今年也是明年了......”
她从十年前就开始跟我念叨这句话，一样的句子，一样的结束语。
“我都九十岁了，算命先生说我只能活到八十三岁......不是今年也是明年了......”
“我都八十五岁了，算命先生说我只能活到八十三岁......不是今年也是明年了......”
重复了十年这么久，以至于我忘了八十三岁那一年她是怎么说的了。
她和不同的人念叨不同的事，和妈妈姨妈们说的，便是自己的身后事了。我猜一定也是一样的内容，一样的句子，一样的结束语吧。只有和小孩，她会说些传奇故事。只是现在的孩子们都不必体验那些无聊的时光了。
长大后，妈妈告诉我，姨外婆是外公的姐姐。年轻时生的美，性格刚正不阿，眼里揉不进沙子。丈夫在战乱中牺牲，她不曾改嫁，一生无子。
可无论我怎么脑补她的刚正她的美，她的形象依然是弓着身子走在路上，夏有蒲扇冬持火炉，在那片狭小的天空下重复着相同的路程。虽然她没有孩子，但那些一成不变的句子、和结束语，铸造了钢铁一样的故事，浸着她对家族火热的情感，将永远深深地烙印在我心中。
这何尝不是一种传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