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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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夫人坐在杨柜打着算盘,她打算盘不是在算账, 是在排遣她对跑马地的忧虑。

杨板凳来后套不到十年就有了两个大牛犋,那是杨板凳靠自己的勤劳和智慧把无人问津的荒地二荒改造成良田的。更可贵的是顺子,在建起第二个大牛犋后,他对东家说,两个牛犋不好区别,干脆给两个牛犋起个名。杨板凳点了一锅烟琢磨着是不是该给两个牛犋起个名,就听顺子说,大牛犋就叫杨牛犋,新牛犋就叫香牛犋怎么样?板凳抬起头看了一眼香夫人,香夫人正低头咬断手上的针线,他看到夫人的嘴角笑出了酒窝。他一拍大腿说,我看这名行,一个杨牛犋,一个香牛犋,以后再建牛犋就我大儿子和二儿子的名字命名,那就是丰田牛犋和增田牛犋,夫人你说怎么样?

此次拜访达拉特王爷,得到的可能会是上千顷的跑马地,又得建新牛犋了。牛犋多了,长短工就多,吃饭住宿的工具也得多,该找匠人擀一些羊毛毡做一些羊皮袄,明年开春用得着。这么想着外面就进来一些人,站在前面的是香牛犋的渠头银根,他是乔夫人的娘家亲侄子,他管香夫人叫香子姐。他指着他身后的人说,香子姐,这些人是兆河渠下游孟家牛犋上的长短工和跑青牛犋的,兆河渠下游夏粮几乎颗粒无收,跑青牛犋的交不起水租和粮租,长短工领不到工钱,他们要在我们的香牛犋干,说只要有饭吃秋后给个回口里的盘缠就行,我不知道该不该收留他们,回来让你拿主意。

香牛犋建好后要聘一个渠头兼做管家,乔夫人就推荐了她乔家的侄子银根。香夫人一听是亲戚就皱了一下眉头,渠头这样的职务最好不要用三亲六故的人,上行下效起来会搞得一团糟。乔夫人看出了香夫人的脸色,说,举贤不避亲嘛,你没用他怎么知道他就不行。于是香夫人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用上一年半载再说。眼下他把苗家牛犋上的一干人领来,让她香夫人拿主意,说明他是个很有眼色的人。这个事情很敏感,他不敢擅自做主。

香夫人往门外望了一眼,后生们大多衣衫不整,还有的二饼子车上拉着老婆孩子。她对银根说,你先喝口水,到厨房里拿一箩馍来,给大家吃饱了再说。说完她叫缨子,香夫人此时才发现缨子不在了。奶妈说,一大早就没看到缨子。

香夫人要对从苗家牛犋上跑过来的这一干人做一个处理,处理的经过她想让缨子听见。可是缨子不见了。

香夫人对着银根也对着大家说,今年夏天我们后套大旱,兆河渠下游的庄稼遭受了损失。你们想在我们杨家干,我当然非常欢迎,可是你们可能有所不知,杨家和苗家其实是一家人,杨东家和苗东家是磕过头的好兄弟,我和酥夫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苗家的损失就是我杨家的损失。杨东家正在组织我们牛犋上的人到苗家的牛犋补种秋田呢。苗东家这人厚道仗义,大家都回去好好干,我保证你们有饭吃有工钱拿,到了秋后苗家不拿杨家拿, 我再说一遍我们两家是一家。

银根马上领会了香夫人的意思,每人怀里塞几个馍打发走了。

缨子不见了,让香夫人心里直犯嘀咕,莫不是到苗家了?接着她发现她的葱心绿的缎子裤袄没有了,这是小酥在出嫁之前给她和姐姐做的一套最讲究最漂亮的衣服,光是上面绣的金线就花掉了宝山元一个月的进项。缨子拿走了这套衣服,她要去见的肯定是一个她很在意的人。可是她如果去见苗麻钱,苗麻钱肯定会认出这套衣服不是她缨子的,因为麻钱知道这衣服小香和小酥各一套,在义和隆独一无二。香夫人的心慌得像扎了麦芒。她派奶妈到乔家去,没见缨子。牛犋上的伙计送回来一车第一茬熟的蛤蟆皮小香瓜,正好,香夫人送到苗柜去。

香夫人远远地就从二饼子车上溜下来,她看到老额吉正站在门外好像在瞭什么人。香夫人说,老额吉,我来看您老人家来了。

老额吉抓住香夫人的手说,我香媳妇来了,我说怎么闻到一股香瓜子的味道。我正在这儿瞭焦老汉,他回民勤了,说要给我带个小孙女儿回来。

老额吉老了,怕孤独,她希望家里的人越多越好。

香夫人说,老额吉的鼻子真尖,板凳让我给您送香瓜子来了。

老额吉说,还是我板凳娃孝顺,他总是惦记着我。

说着话酥夫人和草花就出来了,从车上卸香瓜子。香夫人说,还是麻钱和酥

媳妇对您孝敬多,做得多了您就看不见了。我们冷不丁做一次就显得很。

老额吉说,唉,麻钱这个枪崩的,一年四季着不了几天家,留下我们老老少少的,打烂也捏不成个顶用的人。老额吉盘腿坐在了炕沿上,把香瓜子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在夹袄大襟上擦了擦,咬了一口。她瘪着嘴吃了几口说,这个香瓜子的品种好,去,香媳妇,把瓜子给我甩到墙头上去,我留个种。等焦老汉回来了,让他明年给我多种几畦子,人老了就爱吃个甜的。过了一年没一年了,晚上睡觉都闻见土腥气了。

香夫人和酥夫人哄着老额吉躺下歇晌,每人拿着一把蒲扇给她老人家扇风,老额吉渐渐发出了鼾声。姐俩开始拉家常。

香夫人说,麻钱到牛犋上了?

酥夫人说,哪呀,牛犋上补种秋田这么忙,他都推给了高仓,高仓一个月都没回来过了。前几天草花的孩子出水痘,发高烧,没把我们娘们儿几个急死。他又去测什么连环渠,苗家哪有力量挖这么大的渠呀,我看他是鬼迷心窍了。

香夫人叹了口气说,由着他去吧。男人都是属牛的,不撞到南墙上铁绳都拽不回来。哦,你这几天看到缨子了吗?

听到缨子的名字酥夫人的脸一下子红了。自从那天晚上听到铁锤说的话后,酥夫人的心就堵了一块石头,上不去下不来。她清楚姐姐是看出了麻钱和缨子的猫腻才把缨子带到杨家的。她的心里本来应该是充满了感激,可是她为姐姐知道了这件事感到耻辱。她不想把她听到铁锤说的话告诉姐姐。在乔家时,她们是全义和隆最出色的闺女,她得到的娇惯比姐姐还要多。可是嫁到苗家后,处处不如姐姐,这从两个男人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苗麻钱娶的要是姐姐,他敢和缨子这样下三烂的女人拉拉扯扯吗?酥夫人的眼里渗出了泪水。她只想输到心里,不想输到嘴上。

香夫人看到妹妹不想听缨子的名字,就岔开了话题。她说,要是高仓忙不过来就让板凳或顺子过去添把手,再多雇一些人也行。

酥夫人说,再多雇人成本更高了。牛犋今年的进项根本不够交孟家的银子,还得搭上一座磨坊的收入。可全义和隆人的人都说苗家占了孟家天大的便宜。我一进门就做了后娘,说话轻不得重不得,上有老下有小,苗麻钱一甩手走了不管了,我招不起老的又惹不起小的,夹在人家一家人中间算个啥——

她们看见老额吉直直地坐了起来。她脱下一只鞋子朝酥夫人扔了过来。她说,咋,你亏了,嫁到我们孟家亏下你了,做我铁锤的后娘屈着你了?

酥夫人说,我嫁的是苗家,没嫁你孟家,轮不着你对我指手画脚。

老额吉颤颤巍巍地摸索着要下炕,脱下另一只鞋要打酥夫人。姐姐香夫人扶住老额吉,老额吉操起鞋子就在香夫人的身上乱抽。打累了她靠在枕头上喘气,眼泪鼻涕淌了下来。她张开嘴叫了一声,我的红格格,就泣不成声了。

酥夫人一直站在地上没动一步。她的心已经结了冰,她越来越单薄的身体颤动起来。在这个家里,一直存在着一个女人,她在苗麻钱的身上,在老额吉的身上,在铁锤的身上,活人争不过死人啊。酥夫人想起了自己的一双女儿,这是她进入这个家唯一的痕迹。她叫了一声草花,她要看到她的果果和木木,她要把她们揽在自己的怀里。

这时铁锤踹开门进来,草花手里拉着果果和木木跟在后面说,铁锤你咋这么早就下学堂了?

铁锤用愤怒的眼光盯住香夫人。

香夫人说,铁锤回来了,大姨给你送瓜来了,先吃个香瓜解解渴。

铁锤拿起一只香瓜掼在香夫人的脚下说,缨子呢?你把缨子藏在什么地方了?我要缨子,我要缨子和我一个被窝睡,我不让缨子——

酥夫人知道铁锤下面要说什么了,他要说我不让缨子和我爹一个被窝睡。酥夫人不能让老额吉听到这句话,不能让姐姐香夫人听到这句话,更不能让草花听到这句话。这句话在几天前像一个耳光扇在她的脸上,她到现在还感觉到火辣辣的一直钻心地疼。现在更猛烈的一记耳光又要向她扇过来了,她扑上去捂住了铁锤的嘴。

铁锤在她怀里挣扎着,叽里咕噜地骂着脏话。炕上的老额吉再一次狮子一样扑起来,连滚带爬地下了地,她拽住酥夫人,就给了酥夫人一个耳光。她说,你想掐死我孟家的老命啊,你的心眼子长蓝毛了吗?

草花扶酥夫人回正房,香夫人把老额吉扶上炕用手前后胸地顺气。她附在老额吉耳边说,老人家,您怎么动真气呢?您不是老说除了吃喝拉撒管钥匙啥心都不操了吗?小酥打生下来就没有人动过一个手指头,您打她她心里能想通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您老人家能过意得去吗?

老额吉听了香夫人的话,手和嘴都停下了。她说,啥?我打谁了?我打我酥媳妇了吗?你看见我打我的酥媳妇了吗?你红嘴白牙的当着我的面就鬼嚼,你想害死我啊?我在义和隆是有名有姓的人,我打我的孙媳妇,这话传出去,你还让我在义和隆活不活了,啊?

老额吉的眼睛看不见,她没有看见自己打酥夫人,她没看见的事情她不认账。

好脾气的香夫人真的生气了。她跳下炕,顺手从针线笸箩里拿了一把锥子,把蹲在水瓮边上吃香瓜的铁锤一把抓了起来。铁锤没见过大姨脸色这么难看,他被镇住了,他张着嘴,嘴里的东西掉了出来。香夫人把铁锤提到马圈里,扔在了一泡马粪上,把锥子抵在铁锤的嘴上说,以后再不许你提缨子的名字,听见没有?铁锤咧开嘴要哭。香夫人手上使了一点劲说,闭嘴!铁锤赶紧闭上嘴把哭声挤了回去。

香夫人回到酥夫人房里说,别那么没出息,就知道哭。草花,把酥夫人和果果木木送回宝山元。告诉高仓给苗麻钱带个话,让他到宝山元来见酥夫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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