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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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夫人躺在热炕上歇息。太阳从六十四眼窗上筛进来,阳光让人慵懒。她把手放在突起的肚子上,这双全义和隆的女人都没有的修长细腻的手,轻轻抚摸着她腹中的骨肉。自从锦绣堂的郎中把了她和酥夫人的脉,按照她的意图,分不出香夫人和酥夫人的郎中随她单独进了厢房,说恭喜绿帐子里的夫人有弄璋之喜红帐子里的夫人有弄瓦之喜之后,把脉时躺在绿帐子里的香夫人心里就结了一块病。这是她第三次怀胎,凭经验她也知道自己肚子里是个男胎。如果妹妹小酥怀的也是男胎,那皆大欢喜。可小酥又要生个闺女。郎中从苗家走后,妹妹小酥急着想知道自己腹中到底怀的是什么。就在那一刻,香夫人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说,妹妹怀的是男胎。可是她转过身去,突然觉得有一个地方很疼,像新拔了一颗牙,空空荡荡地疼。说实话,她马上后悔了。她开始还怀着侥幸的心理,郎中是人,是人就有看错的时候,也许她和妹妹怀的都是男胎。她开始观察小酥的妊娠反应,让她失望的是小酥说她的感觉和怀果果木木时一模一样。处变不惊的香夫人沉不住气了,再一次请来锦绣堂的郎中,她躺进红帐子,小酥躺进绿帐子。可锦绣堂的郎中说,红帐子里的夫人有弄璋之喜,绿帐子里的夫人有弄瓦之喜。
但是一经香夫人决定了的事情是不可能回头的。她开始准备下一步的事情,那就是她们要同时分娩。
香夫人怀着一个母亲对亲生骨肉的深情,她的手几乎不离开她的肚子。她知道,一旦她的胎儿脱离母腹,这孩子就不是她的了。就这样她睡着了,她做梦了,又是一个奇怪的梦。
记得乔夫人为她和妹妹小酥选亲的时候,她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宝山元的粮仓里有一堆望不到顶的红豇豆,一堆望不到顶的白芸豆,乔夫人说,这是她们俩的嫁妆,由她们挑了。小香不知道挑哪一个。她无意中把手插进红豇豆里,她的手指像触到了冰。她惊叫一声醒了,她最害怕蛇啊蛤蟆啊一类的东西,它们都是冰凉的。第二天苗家和杨家分别送来了青素缎和织锦缎。小香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红色的织锦缎里,那是苗麻钱送来的彩礼。她的手指真的触到了冰凉的东西。她赶紧把它揣进衣袖里。那是一只银算盘。从看到银算盘的那一刻起,她似乎就爱上了送算盘的人,尽管她没见过他,但女人在那个年龄很容易爱上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她想嫁给苗家,她想得到一个知心的人。可是她和小酥阴差阳错地嫁错了。大婚之夜,揭开盖头她看到了其实是小酥想嫁的那个人,她蒙了。她不为自己蒙,她为小酥。她仿佛听到了小酥任性的哭闹声。
她听得小酥在哭。可她醒不来,太阳执意照在她身上,她在做着一个奇怪的梦。她听见一个婴儿喊,娘,娘。她在屋里找找不着,她在屋外找找不着。后来她在水缸里听到了声音。水缸里说,娘,我走错了地方,我到了义和桥北的姨娘家。有一天我藏进水桶里,一个男人吊水的时候我到了井里,一个男人又吊水的时候我游到了桶里,进了娘的水缸里——
香夫人哭了,她的眼泪水一样涌出来,她醒了。她听到小酥在哭,杨家的院子里一片吵闹。她挪着身子下了地,看门后面的水缸,她看到一条小小的鱼,正在水缸里游来游去。她听到小酥在哭。她出得门来倚在门框上,她看到铁锤被人带走了,板凳跟人家说着什么,随着两个男人出了大门,小酥在无助地哭。
她突然对妹妹小酥的哭非常反感。她其实从小就讨厌小酥的哭。家里如果有唯一的一件东西,只要小酥一哭,就成了小酥的了,小酥一哭她就心烦,小酥一哭她就心软。小酥就是爱哭,爱干什么的人就能干一辈子。爱吃的人吃一辈子,看见羊皮褥子流口水。爱喝的人喝一辈子,黑夜睡觉恨不得枕着酒篓子。爱嫖的人看见两条腿的板凳裤带就松了。爱赌的人要把骰子塞进棺材里。可是小酥就是爱哭。尤其是今天的哭让小香更加反感。
唐富贵担着货郎担给杨家送糖麻叶,自从酥夫人携铁锤进了杨柜,香夫人就着唐富贵每天送麻叶来。这是唐富贵最袅 ( 美) 的一段日子,一大早他从炕席上爬起来,手指头在嘴里蘸点口水,伸进盐罐子里蘸点盐,捅进嘴里擦牙齿。唐富贵的这一招是从乔掌柜那儿学来的,他的牙齿真的很好,白得像新啃出来的羊骨头。可义和隆的人不知道这一招,以为他的牙齿是几十年走街串巷说天道地磨出来的,比如一架犁,耕地久了就亮了。自从唐富贵的媳妇生头娃死了以后,他就没有再娶。你说他想不想有个热炕头想不想有人叫他爹,他想。可他被一个女人的死吓倒了。他女人的血从炕头上流在地上,从地上流出院子,有一担水那么多。后来生出一个乌青的肉疙瘩,那是他的儿子,已经死了。他的女人像一块浸了水的衣服,血越滴越少,也死了。这两条人命的同时消失,让唐富贵想通一件事情,养儿子干甚呢,早晚也得死。养儿可以防老,儿子还要生儿子,还要经受生儿子时的流血折磨,罢了。自己快死的时候就往提前挖好的坑里蹭,时辰一到头往里一栽,省事。那母子去了以后,唐富贵的烟囱就没冒过烟,他早出晚归,吃的是百家饭,吃别人家的饭比吃自己家的饭香。在后套,在义和隆,谁家都不会嫌弃多摆一双筷子。加上唐富贵嘴好,到谁家给谁家念吉庆( 说吉利话 ),吃谁家饭不砸谁家锅,还有他知道全义和隆的事情,大家都不黑眼他。可有一阵他想他的女人,端了酸粥去上坟,他连哭带唱地演了一出 《 光棍哭妻 》。
他的恓惶就让杀猪宰羊的把式苟五蛋看见了。苟五蛋是逃荒到后套的光棍汉,讨了三天饭,觉得讨饭没意思,在河套有胳膊有腿的人讨饭吃是最让人看不起的。他就借了唐富贵家的一把铁锹开了一小片荒地,脱了一些土坯靠着唐富贵家的一堵墙盖了个茅庵房,和唐富贵当起了邻居。
苟五蛋拍拍唐富贵的肩膀说,起来吧,起来吧,看你腰松底漏的死蔫打断腰了,咱后套的男人还能说不上媳妇。苟五蛋从河曲领来了一个寡妇,带了个儿子要给唐富贵。他说富贵哥,你跑这么多年货担想必也攒下点钱,成个亲好好过光景,也有人把财给你搂着,要不光棍的 都零流了。好多年没碰女人他有点心热,可是下面好像烧不起来,他指指他的裤裆说,下面冰了。苟五蛋说,哎,柴火伸进炉膛里自然就烧起来了,我知道镰刀能锈,锄头能锈,我还没听说那个玩意儿也能生锈。要不我给你找来试当试当。唐富贵心想还有这样的好事,不过门就先让试当。没想到苟五蛋给富贵拉过来一只羊,他用手在羊脖子上一砍,羊就倒地了,之后撂在了自家的炕上说,试当哇,一个路数。原来要用一只母羊试当。唐富贵急了说,你这是做甚,我唐富贵在义和隆跑了这么多年,是个有脸面的人,传出去让人家笑话。后来真人领来了,唐富贵一看那寡妇,人样子不行,还带着个顶门棍,上嘴唇上站着两筒绿鼻涕。苟五蛋说,白得媳妇和儿子还挑三拣四啊,乔夫人人样子好,你娶得起吗?你别说他唐富贵还就是惦记乔夫人,当然他没指望能娶乔夫人那样的女人,可每天能看到能搭话难道还不够吗?这唐宝贵虽然不会识文断字,但他的见识广,见识和知识一样积累多了就会有一种境界。所以唐富贵觉得自己的光棍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唐富贵的倒霉缘于他的好事。他担着货郎担在义和桥上晃悠,看见了“清水净烟”的招牌。屯垦队来了之后,破了后套人禁止种植大烟的规矩。他们在偏远的一些地界公然下了大烟苗。在地头还放着“禁毒罚款”的牌子,贩运的大胶轮车上挂着“戒毒药饼”的幌子。指鹿为马,掩耳盗铃。唐富贵他脑子清楚,大烟是富人们应酬消受的东西,银子太多了现世花不完,又带不到下世去,所以冒了烟儿去,省得闭了眼后悔。这东西就不是穷人碰的,光那一副烟枪就值他唐富贵五个货郎担。但他还是好奇。傍晚义和桥下人少了,他踅到“清水净烟”门口,把脑袋往里一伸,就看见了王家二少奶奶孙氏。
孙氏半躺在烟床上,一脸的慵懒,她腾出一只手,招了一招。
唐富贵向身后看看,没别人。
孙氏又向他招招手,唐富贵才知道是叫他的。
二少奶奶,有什么吩咐?
把你的香塌嘴给我来半斤。
二少奶奶,货担里没那么多,我给你到宝山元取。
孙氏摆摆手说,那有什么货色?
唐富贵说,有京点心,早起才接的货,酥得还掉渣呢。唐富贵忙把半斤京点心放在二少奶奶身边的桌几上。二少奶奶摸出碎银子放进唐富贵手心里。唐富贵捏了捏,足有两钱。唐富贵说,我没有银子给二少奶奶找钱。
二少奶奶说,不用找了。你坐下,把京点心吃了。唐富贵要说什么被二少奶奶制止了。她吸了一口烟徐徐地释出来说,我心里颇烦,我颇烦个甚你们都清楚。我甚也不想吃,你吃,吃香一点,看着别人吃得香我心里舒坦。
唉,再有钱的人心里都有颇烦,唐富贵心里热乎乎的。他一口一只京点心,嘴巴舌头倒腾得欢。俗话说,卖鞋的老婆赤脚跑,说实在的唐富贵是个卖点心的,可他从来没舍得这么吃点心,二少奶奶这么尊贵的人把他唐富贵不当外人,给他说掏心窝子的话,他能不让她舒坦吗?
后来二少奶奶把烟枪递给他,他不敢接。二少奶奶说,你也嫌弃我这个守活寡的?
唐富贵拿起了烟枪。最后二少奶奶说,苗柜的事儿你知道吧,砸了钱技师的是孟铁锤,只要你把这话放出去,想烟的时候找我就是了。
唐富贵完成了二少奶奶的托付,打着哈欠流着鼻涕再一次走进“清水净烟”的烟馆时,二少奶奶低着头吸烟,看都不看他,把他当成一泡狗屎晾着。唐富贵本来想一跺脚走了,可他的脚后跟不给他做主,钉子一样钉在二少奶奶的烟榻前。肚子里的虫子像茅坑里的蛆爬出来,让他疼、痒、酸、胀,他想呕吐,想拉稀,想死——于是他觍着脸皮讨好说:
一进门,喜气生。
炕上躺着个吕洞宾。
虽然不是活神仙,
眼前放着照佛灯。
违心地恭维别人是十分难受的,可二少奶奶并不买他的账。这让自认为在义和隆是有头有脸的唐富贵折尽了面子。他呸地向二少奶奶吐了一口恶痰,掉过身边走边说:
一进门,怒气升,
炕上躺着个活死人。
灯瓜瓜纸罩罩,
炕上睡着个死耗耗( 老鼠 )。
二少奶奶生气了,冲着唐富贵的屁股扔了烟枪。唐富贵看见天上掉下了肉丸子,捡起烟枪就跑。
最近唐富贵一直在杨柜附近逡巡,他估计香夫人和酥夫人快生了,一有动静他好撒腿去叫接生婆和乔夫人。也好讨好乔家的人,换几个零钱吸几口。可是他看到屯垦队的人气势汹汹地进了杨家,不一会儿就带出了铁锤。铁锤一带走,富贵心想完了。铁锤在义和隆的名声仅次于王义和,他的身上承担着一条大干渠、一个老柜和一个家族的香火。他撒腿就往乔家跑,把铁锤的事告诉了乔夫人。乔夫人听了脸色煞白。铁锤牵扯到她的心头肉小香和小酥,她能不着急吗?她双手抓住富贵的手上下晃动着说,这可咋办呀这可咋办呀。唐富贵看到乔夫人两眼泪汪汪的,脸上细密的皱纹像蒲公英一样绽开。乔夫人说,他唐叔你还愣着干什么呀,赶快去苗柜告诉麻钱呀。唐富贵觍着脸说,乔夫人,能不能再赊一担货。乔夫人一拍大腿说,啥时候了你还说什么赊货,回头来挑就是了。唐富贵这才放开乔夫人的手,往苗家跑,跑了几步他想起来他的裤子屁股后面烂了一个洞,他赶忙用手捂住屁股。
乔夫人走进杨柜的时候,酥夫人还在掉眼泪。起初她是为铁锤被屯垦队带走哭,她怕担不起这个责任。后来她为自己哭,越哭越伤心。她看到姐夫杨板凳把姐姐疼爱得扶起放倒,而苗麻钱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她顶着个大肚子不知道是为谁家生娃呢。
香夫人心烦意乱地坐在妹妹对面生闷气呢。看着母亲来了,她说,你就让她哭,让她哭个够。她靠眼泪是不是就能笼住男人的心。
乔夫人说,家里出这么大的事,小酥肯定着急嘛。
香夫人说,多大的事?铁锤他姓孟,要割头孟家的人顶着,她哭什么?现在是该着我哭,孟铁锤窝藏在杨柜,屯垦队把铁锤带走不是冲着孟家和苗家,是冲着我杨家。铁锤只是个筹码。即使屯垦队的钱技师死了,他们也不会要铁锤的命。铁锤就是用银子做成的,在屯垦队的眼里又能值多少钱呢?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
酥夫人说,姐姐嫁了好男人当然不用像我这么伤心。
香夫人说,我的男人再好也是你挑剩下的。
乔夫人说,怎么又提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不管好坏都是娘给你们找的,要怪就怪娘吧。
乔夫人这么一说,两个人开始一起哭。杨板凳垂头丧气地进来,脖子挂着脑袋。这个老实人真的生气了。铁锤的爹是苗麻钱,铁锤的银子在苗柜的银库里。当初他连红格格的手都没碰一下,为了争这个爹还背了一身恶名,惹得一屁股的臊。铁锤用斧子砸死人了,才来他杨柜避难。这一斧头砍去的不是屯垦队的人头,而是他杨板凳的地,他的命根子地。他的心疼得直打哆嗦哩。他把双扇门踹了一脚喊道,哭什么,嚎丧也不看个时候。
他这一脚是冲着小酥的,对小香和他的丈母娘乔夫人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
小酥一惊,便觉得一股热水从下身冲进鞋壳子里。她叫了声娘。乔夫人一看,小酥的羊水破了。杨家立刻乱作一团。唐富贵去叫接生婆。接生婆来了一摸小酥的肚子说,先上炕歇歇,还早哩。多吃几个鸡蛋,羊水没了就得干生,攒着力气是正经。我也上炕丢个盹儿,八成你们一起生哩,老婆子我得给你们两个使劲哩。这接生的营生按说不是个力气活儿,可比洗渠口还熬人哩,屙屎握拳头干着急使不上劲么。
一个时辰后,小酥开始肚子疼。可是小香还没有反应。小香坐不住了。到了半夜,小酥见了红,小香还是没有反应。这时小香把奶妈叫进来,先是嘀咕着说,后来好像在争吵。最终小香喝下了一碗冒着怪味道的汤药,一个时辰后小香的肚子疼了。姐妹俩一起躺在烧得烫手的热炕上,拉了一张幔帘。接生婆说,拉帘子干甚,又不是头生,有甚臊的。奶妈把接生婆叫到厢房里嘱咐了什么,接生婆点着头说,那我知道,我们是接生婆子只管好产妇的第一道门,主家的别的闲事我当然不管。可她们是姐俩是双生,我们外人又分不清,我总得说哪个娃是哪个生的吧。奶妈说,这也不用你说,你最好不要说话,两个夫人都讨厌唠叨,有人说话她们肚子疼得更厉害。接生婆说,那还日怪,那我甚也不说。可我总得说让她们啥时辰使劲呀。你们还日怪,义和隆一半的人都是我接生的,还没听说哪一家生娃不能说话,真是日怪。
三更过后,酥夫人宫口开了十指,香夫人宫口开了八指。奶妈蹲在灶边烧水,不时地把手伸进幔子里捏香夫人的脚,意思让她使劲。鸡叫头遍的时候,香夫人先生了。接生婆倒提着婴儿屁股上拍了两下,婴儿哭出声来。接生婆说,乖乖,一个大胖——奶妈上去捂住了她的嘴。
香夫人的肚子一瘪下去,就侧过身来抓着妹妹的手替她使劲,可怜酥夫人体质差,人快要虚脱了。
外面的杨板凳听到孩子的哭声就要往屋里冲,奶妈在门口挡着他说,老爷们儿不能进来,孩子要得红眼病的。杨板凳心急,抻着脖子往里边看,被奶妈关在门外。可他不死心,隔着门喊,小香,男娃还是女娃。你就说两个字,男娃还是女娃。
香夫人急出一头汗来。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敲大门。苗家的人来叫板凳,说老额吉不行了。
香夫人又急出一头汗来。老额吉不行了,铁锤让屯垦队带走了,小酥必须得生个儿子啊。
鸡叫二遍的时候,小酥生了。接生婆正想说一个大胖闺女,又被奶妈捂住了嘴。(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