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世胜【散文】老井


文//罗世胜
老屋西侧里边檐角外,有一口井。井不大,用四块砂石砌成。长三尺许,宽仅两尺余,深也不过两尺。井上用一块大一点的石头,斜着盖住。上面生着绿苔,长着杂草。若是秋天,便堆满了各色的落叶。那不过是江南山里农村水源方便的地方,家家户户都有的极普通的井而已。
可于我是乐园。打记事起,无论冬夏,白日里那都是我最好的去处。那时没有广播,更没有电视,甚至也不知电为何物。小时的我,和许多山里同龄孩子一样,是在煤油灯的点点光圈摇曳中摇去了童年。然而水是现成的,那是老天爷无偿的馈赠。砌在外边的那块石上,临边约莫两寸,有父亲凿的一个小圆孔,大小与大人的拇指一般粗。那井里幽幽的碧碧的水,便从那个小孔流出来,流出来。小小的我便用手去摸,去挡。然而怎么挡得住呢。那神奇的透明的东西,哗哗,潺潺,漫过手背,溜过指缝,笑着滑入井边的小溪沟去了。我便更用手去堵,甚而用臂,用腿……那神奇的小东西,湿透了衣,湿透了鞋。它却依旧不歇地从檐边小沟流开去,流开去。“你个细娃……”娘放活路回来,一边笑骂,一边心疼地提着我,进屋换上烘干了的补丁的衣裤,一边骂着眼泪汪汪的姐姐们:“叫你们看你老老(利川方言对弟弟的一种称呼)……你们朗各看的?……朗各看的?……”有时,大一点的姐姐还会挨一顿打。然而没过多久,我又趁她们一分神,溜到了井边。扯一团青草去堵那涌流的小孔,或是把井边不知名儿的野草花丢进井中,盯着它们像小船般轻轻漾动。来喝水的小麻雀,因为见得多次了,也不怕人。它们歪着小脑袋,转着小小的圆眼睛在笑我呢。我便伸开双手去捉。轻轻地,慢慢地,越靠越拢。眼看快捉住一只了,它们却“扑”地都飞走了。只剩一井的草花儿在漾,只有一泉清水在流。还有姐姐生气的小巴掌打在屁股墩上,还有娘的扬起没打下来的巴掌,姐姐挨打的小竹条,还有……现在想起来,真是难为几个姐姐了。
后来呢?后来,不知怎么就进了山下边的滑石板小学。我也知道了那口井是父母亲一手砌成。在老屋还没修好的时候,他们就掏去淤泥,抬来石板,砌成了那口小小的井。又从屋后很远的山坡上,滑来那块大的盖板石,盖上。母亲身材矮小,该流了多少汗水?受了性急的父亲多少的气?就是老屋的一瓦一木,也大多是他们亲手搬回。
我的童年便在破烂的小学和木肋子空空的老屋之间的来来回回中过去了。学了“锄禾日当午”,也看了“泉眼无声惜细流”。我的小井也比得诗中那眼泉么?天晴久了,确实只有细细的水流从井底的小石缝中无声流出。若是大雨天,那水便从井上边一人多高处的一个小石穴中奔涌而下,哗啦哗啦,甚而轰轰,俨然一帘小小的瀑布。那哗哗地流水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幼年的我常常盯着那汪碧水出神。也曾数次问过端着刀头烧着纸钱敬水井的父亲。父亲说:“从山上来,到河里去。”他还说那水所以那么好,是有井神保佑着呢,所以年年过年都要敬井神。井神长什么样?穿着草一样的绿衣?还是穿着如天上彩虹般七彩的霓裳?于是我又想着哪一天能看到井神。尽管在父亲敬井神的时候特别留心,却没看见过一次。只有纸钱袅袅的青烟,在父亲已有些白发的头顶散去,散去……
不觉得,我的小学生活就这样流去了。上了在本大队的桂花初中。碎石砌的墙,表面许多石灰已经脱落,木板楼梯,木板走廊,走在上面,吱嘎吱嘎。晚自习用煤油灯,黄白黄白的光,在曛黑了的玻璃灯罩中闪烁。下课了,小铜钟清脆的“当当”声荡漾在夜色朦胧的田野。后来学了吴伯箫的《菜园小记》,至今还记得他引用的一句话:“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他那文中菜园边的小泉,还不如老屋边的井呢。老井的清泉,濯缨,濯足,淘菜,洗碗,口渴了,随时喝上小半碗,凉凉的,带着淡淡的甜味儿,让人有说不出的舒服。那不竭的流水呵,流过檐外的小沟,流过曲曲弯弯的一段小溪,流进了老屋外的数亩薄田。流出了劳苦的父辈们一年年的希望,也流出了我们无穷的乐趣。
四月,太阳把土地晒得一天比一天暖和。遍山的树木从浅绿变成了深绿。那么多的野花儿开在原野,铧头草啦,路边黄啦,鸭儿花啦,许许多多的叫不出名字。你挨我,我挤你,争抢着暖暖的春光。水田早已经整好,一片水汪汪。大多数人家已经插秧。山里人大都是插秧的好手,顺田弯弯得圆滑,弯得整齐。一行行顺着田埂的曲曲弯弯的绿油油的秧苗,看着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要多美有多美。打lia(注音方言)的不用绳索,不论多长的田块,能由头至尾信手栽成一条笔直的线。我们半大孩子关心的不是那些,我们盼望的是晚上,晴天的晚上。那时家家都不大富裕,生活清贫。要想吃顿肉,得等逢年过节,或是哪家过红白喜事。缺少油水滋润的肠肠肚肚,慌啊。怎么办?田中自有美味。捆一把捶破了的干竹子,点上火,提一个小口袋,有些小伙伴还有精致的巴篓,极少的也有用干电池的手电筒,走,捉黄鳝泥鳅去。那时的田肥,农药用得少,化肥用得更少,几乎家家都喂着牛,田里边每年都用渣渣粪(干牛粪)。田肥黄鳝多,水肥黄鳝大。初栽的秧苗,绿绿的,合林还早。用火一照,这里一条,那里一条,有时一处三四条。小的是不要的,留着长大了再捉。黄鳝大都笨,也或许是沉醉于美美的田园生活吧,你只管伸手捉,一捉一条,一捉一条。也有极少数狡猾,手还没伸拢,弯着身子逃掉了。追,踩坏了秧苗,不管它,弄湿了裤脚,不管它。钻进了泥中,或是跑进浑水里,不见了,也不管它,多着呢。泥鳅却狡猾,手是难捧住的,得用瓢舀,最好用漏丝瓢。轻轻的,轻轻的,和着泥舀起来,丢进袋中,往往弹跳一阵儿,引得黄鳝也在袋中动上好一阵。螺蛳啦,蚌壳啦,多得很,都是不要的。一把竹子才燃大半,口袋已沉沉的,至少五六斤。好了,回家烧黄鳝去。宁静的夜空,那么静,那么蓝,那么多眨着眼的星星,仿佛在轻轻的相互倾谈。那一轮晈洁的月儿,把脉脉的清辉,洒满田园,洒满河山,洒满夜空下的角角落落。草丛中,一塆萤火,仿佛要同天上的星星争辉。阳雀清脆的鸣声,在高高的夜空回响。回家前,在井水流下来的溪中,洗尽满脚的泥巴。那时学了地理,知道那一溪碧水,连着郁江,连着乌江,连着浩浩长江,连着无边的海呢。那月华万里,柔波荡漾的大海,是什么样子呢?
再后来呢?上了高中,在后江河哗哗的水声中,一晃三年。部分学友去了大学,更多的天南海北,沐浴风雨,开始了漫漫人生。不久,结了婚,过上了平凡的日子。父亲和母亲一天天更老了。不知从哪一年起,父亲再也没有拜过井神。只是化肥和农药一年年用得多起来,只是那一塆萤火一年年稀了下去,只是黄鳝和泥鳅越来越难见了,终至于绝迹。后来渐渐用上除草剂了,而且一年年越用越多。不知从那一天起,水田东一块西一块改种成了土。记不清在哪一年,全成了旱地。不知怎地,那井水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少,几至于干涸了。是多年没敬井神生气了?是那一泓清泉知道已无田可灌隐去了他处?谁知道呢?
不几年,妻子生了病。东处弄药,西处求方,这家诊所,那家药店……药吃着没断,病却没见好,反而一天天重下去了。父母亲更老了,终于在间隔半年相继大去。儿女们也上学了,喝着那井中已不太充裕的水,慢慢长大。终于有一天,那井水几乎干掉了,连供给一日所必用都有些困难。妻子也早病重得睡在了床上。
日子还得过下去。没水,是不行的。老屋西边,一里外的大山中,有一条无比清澈的小溪。老山绿树遮天,罕有人迹。溪水在山石中伏流,于一处整块的山岩边汇总,如一眼不老的泉。那是很多年以前的引水渠的源头。那一渠清水,曾引来灌溉老屋边的一大垮水田,如今是早就废弃了。清理源头的枯枝落叶,买水管,挖沟,捡管子,复土。一个人忙了七八天,一汪碧水终于又在老井中荡漾了。那井已于几年前翻了新,长七八尺,宽五六尺,深二尺多,比原来的那口井大了好几倍。上面自己做了高八九尺的木架子,盖上石棉瓦。因为是一家独用,不用上开关,,那哗哗的水便日夜从外边砌着的原来那块井石的小孔中,流出来,流出来……我的老井又回来了!同村的人说,那是全村最大最好的一口井呢。
春天一年年去了又来。暖暖的春风,吹绿了山岭,吹绿了平川,吹绿了家乡的沟沟岔岔,也吹绿了老井边的绿绿嫩芽。在溅溅的水声中,我又想起了敬井神的头发花白的父亲,想起了心疼地笑骂我的母亲。他们早去了,然而那绵绵地愁思,“迢迢不断如春水。”阴雨的长夜,久病的妻子昏昏睡去。听着那不歇的流泉的呜咽,久久难眠。“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活着时是再不能与他们相聚了。
去年春天,卧床十多年的妻子终于走完了她一生凄苦的路。在祭奠亲人的日子,我摆好用老井的水慢慢煮好的刀头,跪奠于父母的坟前。坟上杂草蓬蓬,春青青,秋黄黄。迷眼的纸灰中,我又恍惚看见了辛劳一生的双亲。他们正盯着我,有怜爱,有期许。不远处的田角,妻子的孤坟已苦蒿叠叠。
我的亲人们就这么去了。明年的春天,我还会端着素酒,薄奠于他们的坟前。“数声鶗鴂,可怜又是,春归时节。”活着时,我是年年春天都会来的。我只有在那一缕青烟中想念着他们了。
沉沉的长夜,引产未果的现读小学的小儿子,偎着我甜甜睡去。大的,正在高中憧憬着他的未来。在老井的潺潺地水声中,我回忆着已走过的荒芜的路。那未尽的归途,隐隐如在眼前。或许我今生再也见不着老井那碧波连着的无边的海了。然而孩子们一定会的。他们的路还长,他们自有他们的路。迢迢的去途中,有百花相伴的清溪,有杨柳夹岸的小河,还有两岸沃野千里的大江,更有阳光照着的粼粼的美丽的大海。

编审:宋光平

           

         

作者:罗世胜,笔名秋水,男,土家族。七零后,湖北利川人。参加过诗刊社零八年度诗歌艺术培训中心的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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