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江南村庄的文学传记 | 邹汉明

文/ 邹汉明

塔鱼浜,在浙江桐乡西北10公里许,邻近今已闻名遐迩的乌镇,距离最近的城市即人才辈出的嘉兴。

塔鱼浜之子邹汉明在此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的大部分光阴,做过每一个塔鱼浜人会做的事:斗草、结网、搓绳、过花朝清明、参加“双抢”(南方夏季“抢种抢收”水稻称“双抢”),后因求学而离开故乡前往嘉兴城。

故乡在记忆中逐渐模糊,却又在文学中再度清晰,被赋予新的生命形式。在《塔鱼浜自然史》一书中,邹汉明由一只供碗开始回忆童年生活的一草一木,四时流转;举凡地理、岁时、动植物、农事等,全面而形象地还原了一个江南乡村的基本面貌,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水乡生活全景图。


地理志塔鱼浜

村庄旧名塔鱼浜。六家姓:邹、施、严、金、周、许。严姓只两家。金姓、周姓、许姓各一家。邹与施,基本持平。邹姓居东、居北,施姓居西。承包到户后,据此又分邹介里、施介里。两“介里”多有来往,亲密依旧,也不分彼此。但外人不大分得清邹介里、施介里,因此很少叫出口。老辈人出口,还是老地名:塔鱼浜。自然,亲切,又好听。

村庄的面前是一条小河,西边的白马塘转弯抹角通过来的。有了这条小河,塔鱼浜的船只可以上南入北去附近的小镇,去老远、更老远的大城市了。河没有名字,或者,塔鱼浜就是这条小河的名字吧。河也没有镇上的河那样整整齐齐的石帮岸。它的南岸,爬着好多树根,北岸长满矮扁扁的青草。河南是成片的桑树地,再过去就是一种风来稻浪壮阔的水稻田;河之北与人家的白场相连。这白场,塔鱼浜人叫稻地,即盛夏晒稻谷的晒场。稻地前,临河一线有几棵沧桑的枣树,树皮灰白、粗糙,有一种刀砍不入的顽固的面相。每年七八月间,台风像年节,准时穿越广阔的稻田,准点到达塔鱼浜。而稻地外瘦高的枣树,也一定会啪嗒啪嗒掉好一阵子的青大枣。

塔鱼浜西边两里路外的白马塘,是一条大河,也是南北交通的黄金水道。北横头直通乌镇,南横头折西一点就是石门镇,两个老镇好像被白马塘这根长扁担一肩挑着。每天两个班次的轮船途经白马塘伍启桥,三里路开外的塔鱼浜,河埠头的水就会微微上涨:先是河两岸的水草缓缓挨近两岸,接着,水又缓缓地往河中央回落,河里方方正正的一大块水草,一般总有草绳系在岸边的木桩上,这时候,绷紧的草绳“叭”的一声就断了。好在断了绳的水草也不会漂移到别处。过一会儿,毛毯似的水草,还是老样子,仍旧懒洋洋地待在塔鱼浜的水里。

塔鱼浜的整个河面,水草中间通常留有船只进出的一条水道,而两边的水面,几乎都被家家户户的水草涨满。春夏,好一片碧色;秋冬,满目是枯黄。

河水微微上涨,即使听不到轮船“呜”的汽笛声,听不到它“噗噗噗噗”的发动机声,就凭着这河水微微上涨,我们就晓得白马塘里的轮船刚刚经过。它很准点,很长一段时间,它是我们村的一只看不见的钟表。于是,妇女们开始提着淘箩去河埠头淘米、洗菜,顺便还提一桶水回家。每到这个钟点,河埠头就开始热闹起来。河埠头直通每家厢屋的泥路上,淘箩滴沥的水渍,疏密有致,似断还连,好看着呢。

河里的木船用麻绳系着。木船有两只。系船的绳,是褐黑的粗麻绞成,轻易不会扯断。木船是公家的财物,运送货物或交公粮(俗称还粮)之用的。还粮,那是小队马虎不得的大事,所交的公粮每年有一定的定额,得派两个社员送去公社的粮管所。木船隔年就需要检修,但所谓的检修,通常也就是上一遍桐油。如果木船有了漏水的缝隙,得想方设法用捣烂的油麻丝和石灰填缝补修。后来,其中的一只不知什么缘故被涂了一层黑漆,像黑老鸦一样泊在河边;又或者被风吹到河心,成了一只任意漂流的不系之舟,乌墨墨的,懒散在河之中央,很醒目——也很像塔鱼浜人的生活:自由,散漫,无所事事,还有那么一点不在乎。

村子依水而成形。水穿过村子的中心木桥头,再往东,忽然形成一个大漾潭;再折向东南,就到底了。此地名高稻地。于是,村子也跟着小河在高稻地潦潦草草地结束了。小河的尽头,乡下一般叫浜或浜兜,“相传旧时村中有塔,塔旁有浜,村民在浜中围簖养鱼,故得名塔鱼浜”。这是我唯一找到的有关塔鱼浜的文字记载,记录在厚厚一册《浙江省桐乡县地名志》里。

在水结束的地方,辟出了一条大道,那是塔鱼浜村最大的一条机耕路。我的父母亲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参与了筑路。机耕路往南直通翔厚集镇,那是永丰大队的所在地。这翔厚,原名墙后,旧时此地有一观音堂,前有一堵斑驳的照墙,集镇在照墙之后。集镇清初成形,墙后的名字由此而来。到得清末,讹音成翔厚。那是我读小学的地方。

塔鱼浜西边是河西庄,那是塔鱼浜最近的村子,就隔着一条小河。小河如利斧,劈开了两个村庄。两个村庄没有桥梁相连,因为两边不友好,很少往来。也可能是分属不同乡镇的原因吧。无名的小河像一个巨大的“Z”字,将两个自然村撇在两边。小河因此形成了至少3只大漾潭。

塔鱼浜的南面是西厚阳、东厚阳。东面是许家汇。北面是毛介里、彭家村、金家角。塔鱼浜实在是浙北平原微不足道的一个自然村,四十来户人家,前后两埭。我家在北埭,在一个地名叫作严家浜的地方。我家门前也有一只小浜兜。我小时候多少有趣的事体,是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发生的。

塔鱼浜的西边——容我隆重地再记一笔——是白马塘。宋高宗赵构仓皇逃归临安(杭州)的所经之处。白马塘像一条扁担横卧在浙北平原。白马塘将石门和乌镇两个躺在锦绣江南腹地的名镇一担挑了,而平衡扁担的一个中心点,就是我的家乡塔鱼浜。

塔鱼浜的东面,是金牛塘,那是哺育了乡贤、明末清初理学大儒张杨园的故园,也是先生最后的埋骨之地。塔鱼浜的东南方向,威名赫赫的京杭运河像一把直尺,笔直地丈量过一望无际的浙北平原。大河流经之地,桑树葳蕤,六畜兴旺;百花地面,丝绸之府,自古繁华;男人女人,人间天上,万物,人的脸孔,全都漾开浅浅的笑意。

岁时记
七月半

农历的七月十五为中元节。这实在是一个很特别的节日。俗语:鬼由心生。为了求得心安,七月十五是怠慢不得的。因此,这俗称的七月半,村里的每户人家都非常庄敬地去度过。家里过七月半,在我们这些小屁孩,原是少不了磕一番头拜一番揖的。

其实,早在七月十二,各家各户就忙着准备过七月半了。这前面的3天,主要是祭祖。这事我母亲最起劲。她忙着做菜,做馍馍,里里外外张罗着。做好的几碗小菜,无非香干肉丝、红烧鲫鱼、蛋夹子、东坡肉……也不多,大抵6碗,也或者8碗,都是很家常的小菜。平时,要是没客人,很少做这么多的。

我帮父亲早洗好了筛酒的小盅,以及祖先们专用的筷子。这会儿,一只盅子配一双筷,东西两边摆端正。父亲将热气腾腾的6只或8只小菜摆到八仙桌上。蜡烛点上,他先拜一拜,接着是我拜,我大弟汉良再拜。我们家原先是有一个蒲团的,两个小膝盖跪在有弹性的蒲团上,也很适意。后来,这个稻柴蒲团不见了,父亲就扯一把稻柴,扭一个松松垮垮的结,将就着拜揖。这样的场合,我母亲是不出场的,她难得也来拜一拜,她心里想的,大概这祭祖拜阿太的家事,轮不到她一个女人家吧。但我母亲另有一个任务,就是祭拜刚开始的时候,她隙开了大门的一条缝,手搭在门边,小半个头探出门外,小声地喊一声:“阿太哪,来吃!小囡也来吃!”我起初感到奇怪,后来知道了,她这是在特别关照我那位早夭的姐姐。母亲生怕姐姐年龄小,玩得兴起,忘了回家吃饭吧。

七月半的元宝是盲太太折的,佛柴也是她念的。盲太太一年四季,除了搓绳,就是做这两样事体。祭祖仪式的高潮部分,就是去墙角边给祖先们烧这些盲太太念过佛的元宝和佛柴。这活计一般就靠我们两兄弟完成,父亲反而做帮手。主要是怕火势烧到别的物事,他在一边警戒。烧纸钱的时候,母亲也会走过来,她在一大堆元宝佛柴之外,另堆开一小摊,这也是她的特别关照——烧给我的姐姐的。有一年,我们忘了堆这一摊,她就裁了一小刀煤头纸,自己念佛,念完,重新烧给我这位从没有见过面的小姐姐。

真的到了七月半这一天,这祭祖的大事,似乎都已提早做完。这一天,父亲一早去翔厚或对丰桥,回来的时候,篮子里就多出了一沓馄饨皮子。那时候,馄饨不常吃到。据说七月半吃馄饨有来历,一百多年前的咸丰年间,我的家乡曾有一小支太平军的残部,因为打散了,不得不散落此间,他们或种田,或给家境殷实的人家打短工,与村里人家相处甚为亲密,但此事终于被清廷发觉,于是一个个捉去杀了头,每割一颗头颅,即将他们的耳朵割下报功领赏。村民为了祭祀这些没了耳朵的亡灵,就以面粉捏成耳朵的形状,摆在八仙桌上祭供。这就是七月半吃馄饨的由来。

村里没有人知道这些老古话了。但七月半的馄饨,我一直记得,它实在是一次不小的口福。

传说七月半是鬼门关大开的日子,因此,即使有堂堂的月亮高挂天空,夜里,孩子们也不敢走到塔鱼浜的前埭去。

眼前的严家浜,已经有人在放河灯了,灯是自己做的,最简单的就用一张香烟纸折一只万吨海轮的形状,然后,放上短短的小半截蜡烛,纸船随着微微荡漾的水波,去留无心,也随意。这纸船我会折,这河灯我会放,只是这黑漆漆的严家浜,我一个人还不敢下到河埠头呢。

最好看的河灯当然是西瓜灯。我把一只小西瓜的顶端挖一个洞,用调羹一勺一勺挖去它的瓤,再把西瓜由里往外刮得薄薄的,只剩外面的一层绿色的皮。瓜里面,横着撑一根竹片,摆上一截红蜡烛,划出一朵洋火,点燃了,放到河面上去。青绿的瓜皮衬托着红扑扑的火苗,飘摇在黑黢黢的河面上,好看好看。这些河灯,千百年来,为的是安慰村里的孤魂野鬼吧。大人和孩子们只有一个心愿:求它们不要来打扰村里活着的人。这个小小的愿望,我满溢着幸福的双手去放河灯的时候,哪里会知道呢?

昆虫记

蚕的第四眠俗称大眠。春蚕进入大眠,离上山吐丝结茧也就不远了。这时的乡村安安静静的。狗也知趣,很少吠叫。人们走路也格外轻手轻脚,路上见了面,面对面说话,交代三句或点个头,就各自走开了。大家的后背心上,似乎都贴着一个“忙”字。

蚕忙时分,亲戚家甚少走动,大家各自忙于蚕事。蚕娘无心梳妆打扮,一个个蓬头垢面,满脸疲倦之色,但这疲倦的脸上,又分明是希望的底色。

木桥头的广播里,桐乡电台的女播音员用桐乡土白播报养蚕的新闻和科普知识。连翔厚大队广播站六和尚的会议通知,也三句不离本,离不开“蚕桑”两字。我那时经常听到六和尚以威严的口气代表大队书记发话,要求附近大小砖瓦厂一律停火歇工。六和尚这是秉承县里的指示吧。那时,整个桐乡的砖瓦厂,土窑不算,单说轮窑,我记得就有52座之多。塔鱼浜附近的轮窑,以白马双桥的那座为最大,远远地就可以看到它的那根戳向天空的大烟囱。当然,看蚕的时节,双桥的轮窑很听话地熄火了。

这个季节,小队的蚕桑队长最吃香。他要去大队开会,开完会,还要去炉头公社开会。会议结束,总有一些指示带下来。蚕妇们走拢来,围着他问长问短。

蚕宝宝上山在望,蚕户们该早做准备。其中的准备工作之一,就是家家户户在稻地上绞柴龙。

幸好,临近春末,黄梅天气也还没到,偶尔飘过一阵斜风细雨,老天也颇知趣,立即就放晴,而且,总是天朗气清的日脚多。这就有利于稻地上摆开阵势,绞出一条条威武的柴龙来。

绞柴龙,我家盲太太搓的稻草绳就派上用场了。我以前一直不明白,盲太太一年四季都没闲着,总是给轮到吃饭的那家搓很长很长的稻柴绳。原来,这些绳子,就是为了绞柴龙用的。绞柴龙需4个人,一个都不能少。所以,这活儿,需要全家人齐上阵,互相帮忙,方可成功。这4个人的分派是:两头各一人,一人坐,一人站,我喜欢干站的那个人的工作,我觉得站着爽气。我有一小股蛮力,需要随时地使唤出来。此时,两股稻柴绳已经拉挺。我用一只脚撑住一根装了摇把的木头的下端,左手拿住杉木的上头,右手顺时针方向摇动把手。另一头,多半是我的母亲,坐在一只条凳上,双手各自摇动一个小摇把,不急不慢,也是按顺时针方向摇。汉良则跑前跑后,将两头已经铡断的麦柴或稻柴递给正后退着喂柴的父亲。父亲的一脚跨在两根绳子中间,另一只脚跨在绳子外。他一边后退,一边将双手捧着的麦柴或稻柴均匀而缓慢地退出来,随着两头的转动,两股绳子夹住稻柴,越夹越紧,这柴龙也就渐渐地绞成了。父亲退到母亲身边,随即从两个摇把上解下两股稻绳,绾一个死结,一条与地铺等长的柴龙就绞合成功了。父亲手一抬,将柴龙摊放在稻地一侧。

小孩子,多少有一点贪玩,柴龙绞到一半,我们就开始发人来疯:一根摇把,抓在手里拼命地摇。柴龙只成了一半,绳子绷得太紧,吧嗒一声,终于崩断。大人赶紧交代:“慢点,慢点!”其实这活儿是性急不得的。重新接上绳子,重新摇把,喂柴,把一条愿想中的柴龙一段一段地放出来。绞柴龙绞到末梢,绳子崩断是常有的事。此时的柴龙,因为冗长,中间部分几乎拖到地面了。我摇动的手把,也几乎翻滚不了整条柴龙。每到这个时候,柴龙就绞成了。

看蚕看到绞柴龙这个环节,那是丰收在望了。我也很愿意给大人当帮手。但,与其说帮忙,不如说捣乱更贴切一些。大人对于我们捣乱的惩罚,就是坚决不让我们摇手把,而只叫我们递麦柴或稻柴。或者,最后柴龙绞成,叫我们拎住一头,一二三,连喊三声,相帮扔到稻地外高高的柴龙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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