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寻母记》

寻母记

这世间,爱有百种,唯有殷殷母爱更让人难以忘怀,是最亘久的呼唤。不论相隔多远,都会跋山涉水,寻她而来,只为奔向她深沉、温暖的怀抱,在她的怀里轻轻地哭泣。

斌子是我的发小,他比我大一岁,却要称我为姑姑,我们是表亲,我的奶奶是他爷爷的亲姑姑。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儿,是一个甘愿被我欺负的男孩子。他的母亲和我的母亲关系很好,按现在的说法就是闺蜜,我们两家走得很近,一直到后来他的父亲早逝,母亲改嫁。

对于斌子太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父亲病故的那一天。

记得那天刚下过雨,夏日的早晨湿润又温暖。一群疯孩子刚玩完水,光着脚丫从小河里跑出来,拎着鞋子往家里走。远远的,看见斌子的母亲从河对岸走过来,我照例和她打个招呼,可是,她却一反常态,没有理我。

她边走边哭,眼泪在无声地流着。

我们不明所以,跟在她身后,一起往家走。

到了她家门口,我看到了我的母亲,她抱着弟弟,也在流泪。

大人的谈话让我们这些小屁孩儿知道,斌子没有父亲了。

那真是一个惊人的、可怕的、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

一连几天,村子里都沉浸在斌子父亲的葬礼中。我们跟在大人后面,看他们各种“表演”,跟着他们一起哭,一起吆喝,看着斌子不停地冲着棺材磕头。这个场面,后来也成了我们游戏的一部分,我们抓了一只小青蛙,把它固定在小盒子里,让它扮演死去的人,我们则是学着那些大人,说着那些神啊鬼啊的话。

斌子的父亲死的不是很光彩,他是酒后扎毒导致脑出血,不治身亡,年仅二十八岁。他扔下年轻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子,独自逍遥去了。

斌子的母亲带着他,开始过孤儿寡母的日子。

大概半年后,有人来提亲了,一个穷困潦倒的单身汉。很快,他入赘斌子家,斌子又有父亲了,不过,斌子称他为大爷。

大爷来了,给这个孤苦无依的家庭带来了新的生机,最起码斌子的母亲有了依靠,她还那么年轻,她需要新的开始。

不久,斌子的母亲怀孕了,她给斌子添了一个小妹妹。

斌子的父亲有四个兄弟,他们对于这个老实的哥哥的替代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给他们干活,干完这家干那家,他们的哥哥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过。斌子的爷爷奶奶也时刻提醒着他的母亲,是他们的善举才让她改嫁,她还是他们的儿媳,还要像以前一样侍奉他们。

斌子到了上学的年纪,大爷把他送到学校去,和我在一个班级。

一天放学后,我们一起在我家写作业,他不爱学习,找了个可笑的借口跑掉了,他说他的母亲喊他回家吃饭了!可是我并没有听见。

日子悄然无声地过着,斌子在调皮捣蛋中挥霍着他的童年,他不知道大人心里的打算。他的母亲和大爷要搬走了,要搬到大爷家去了,一个遥远的,偏僻的大山沟里。

我的母亲曾劝她留下来,那里实在太偏僻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穷山沟。但是斌子的母亲很坚定,这里早已不属于她,她的过去已经和斌子的父亲一起埋到坟墓里去了。

爷爷奶奶把斌子硬留了下来,那是他们儿子的骨血,他们也想让斌子拴着她母亲的心,他们觉得她迟早还会回来。

斌子的母亲在他撕心裂肺的哭声中离去了,她的眼里写满了不舍和酸楚,抱着年幼的女儿,头也不回的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斌子的生命里,从此没有了母亲,没有了爱。

斌子的家从此空下来了,他住到爷爷奶奶家。我们还是一样的上学、放学,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悲伤。

总会有无趣的人问他:“斌子,你想你妈吗?”

“不想!”

斌子跑开了。

只有他的爷爷奶奶知道,多少次,斌子在梦中哭醒,绝望地哀嚎。曾经日夜陪伴他的母亲成了遥不可及的梦,幼小的他无力改变这一切,也只有在梦中可以追逐着母亲,享受短暂的幸福。可是梦里的路好远啊,她跑得太快了,到最后总是面孔渐渐模糊起来,变成了一个影子,他找不到她。

斌子不爱学习,门门功课不及格,他留级了,留到我的下下届。

我上四年级了,他还在二年级。

四年级的暑假,斌子来找我,他说他想妈了,他想让我陪他去看她。

第一次,斌子说出这样的话,我一直以为他真的不想母亲。我去征求我母亲的同意,母亲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让我和妹妹陪他去。

三个孩子,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一岁,还有一个十岁。

那还是信息匮乏的年代,我们没有斌子母亲的联系方式,也没有交通工具,只靠两条腿,差不多二十多里路,还有一半是山路,全凭斌子小时候那点零零碎碎地,模糊地记忆!我的母亲,就因为斌子说他想妈了,她内心的澎湃让她丝毫不顾及自己孩子的安危,她太可怜这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了。

原来,斌子早就和奶奶说过想去看看母亲,他的奶奶一直不同意,斌子才去求助我的母亲,我母亲的自作主张让她有些不悦,她就想用斌子,远远地刺痛他母亲的心。

她说:“斌子,见着你妈,让她回来给我做棉衣裳。”

她还在摆着老太太的谱。

清晨,我们踏着朝霞上路了,背包里装着几块干粮和水。雄赳赳气昂昂,我们像几个探险的勇士,毫不畏惧地向前冲去。一路上嘻嘻哈哈的,很开心,前面有惊喜等着我们,陌生的,不可遇见的惊喜。我们边走边唱,边走边吃,没一会儿,包里就轻飘飘的了。

前面的十多里路是我们所熟悉的,那是通往我舅舅家的路,上了公路,只要沿着路边一直走就可以了。我们在中午吃饭时间走到了舅舅家,我们去他家喝了点水,吃了点干粮,舅妈惊讶我们的行为,也不得不为我们指路,从她家门口看过去,那条盘山路的后面,可能就是了。

我们开始走山路了,弯弯转转的山路越走越长,中午的太阳很干燥,要把我们晒冒烟了,关键是斌子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到了一条三岔路口,是走这里,还是走那里?

很难得,有一个赶车的大婶儿路过,她的驴子不听使唤,我们赶忙躲在路边,大声问她:请问,去双庙的路怎么走?

大婶儿使劲儿地拽住了驴子,她给我们指好了方向,翻过前面那座大山!

进山了,一片片松林,到处都是沟沟坎坎,野花躲在树下静静地绽放着,飘着淡淡的花香。我们坐在树荫下休息,无心欣赏这份淡雅,腿像灌了铅,无比沉重。

山上的路更复杂,我们只能跟在斌子后面走,他茫然地寻找,找他六七岁时的记忆。巍峨的大山,三个迷路的十多岁的孩子,老天保佑!

没有一个人,闷热的林子里只有蝈蝈的叫声,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我们有点颓废地互相看着,怎么办?万一走到天黑还没有找到,该怎么办?妹妹开始害怕了,她快哭了。

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个人喊我们:“是小燕吗?”

我们顺声望去,在山顶上,一位老爷爷在看我们,他把我们当成了他亲戚家的孩子。

谢天谢地,终于看到了人!

我们爬上山顶,向他打听双庙在哪里,他指了指山下面:在那里。

两座山的夹缝里,有一条大沟,沟的两边的平地上零零散散地有一些房子,其中的一家,也许就是斌子母亲的家。

我们欢快地跑下山,忘记了刚才的疲惫,直冲下去!

陌生的村子,似乎都在午睡,斌子在打量着那些院子,他的记忆在飞速旋转,大爷曾经带着他来过几次,门口应该有棵粗壮的大榆树。

终于,在一颗大榆树下停住脚步,是这里!

我们三个开始喊门,喊斌子大爷的名字,不一会儿,走出一个人,他看着我们,问我们找谁?

我们互相对看了一会儿,斌子终于认出了他,他是大爷的兄弟,他也认出了已经长大了的斌子。

我们终于找到了组织。

斌子的母亲不住这里,她和大爷住在别处,我们在这等她,她下地干活去了,还没有回来。

等待,再一次,我们都不说话。

没过多久,斌子的母亲回来了。她手里牵着驴子,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晒得黑黑的脸庞,她远远地看到了我们,她在疑惑,她没有什么亲戚会来这里,而且是几个半大的孩子,她不敢相信她的梦成了真,她几乎天天都在做的一个梦。

是的,是她的儿子,三年来她日思梦想的儿子,为了他,她的心都要碎了,如今,他就站在这里,高高大大的站在这里。

我们开始哭,什么都说不出来,就一直哭,从大榆树那一路哭到斌子母亲的家。

三间小土房,那是她的家。久别重逢,有太多的话想说,我们擦干眼泪,尽情地诉说攒了三年多的心里话。

斌子的母亲在这里过得很清贫,却也简单,她做好吃的饭菜给我们吃,我从未看到斌子那么开心,发自内心的开心。

每一次短暂的相守都预示着再一次分离,我们还是要回家的,家里没有我们的消息,我的母亲也会担心的。住了四天,依依不舍地,我们走了,斌子的母亲送我们出了大山,给我们带了她家树上摘的果子,我们又徒步走回了家。

到家了,斌子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变得开朗起来,不像以前那样躲闪有关他母亲的问题,因为,他随时可以去看她!

斌子的欢愉,让我母亲这几天的担心变得微乎其微了。

没过几天,斌子又来找我,他说他又想妈了,我又陪他走了一趟。这一次轻车熟路,不像第一次那样茫然,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他母亲的家。

从那以后,斌子就经常去看他的母亲了,为了不让爷爷奶奶生气,临走前几天,他勤快地帮他们干活,水缸里打满了水,劈了很多木柴堆放在那里,把院子打扫地干干净净的。

而他,再也不用我陪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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