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择善》选读之“伤人乎不问马”章
10.15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翻译:马厩着火了。孔子上朝回来,说:“伤到人了吗?”不问(有没有伤到)马。
发挥:本章一共只有12个字,文字不多,争议却不少。本来很好理解,之所以不问马,是为了突出孔子贵人贱畜的思想。但自从有人提出孔子一贯讲究仁德,不应该只问人不问马之后,几乎所有的注家都纠结于讨论孔子到底有没有问马。显然赞成孔子必须问马的占了多数,但原文明明是“不问马”,于是就出现了不少别出心裁的解释。首先是在标点上做文章,对于历来不加标点的古籍来说,这大概也是注家们最喜欢采用的一种方法。陆德明《经典释文》认为,应该在“不”字断句,而且“不”通“否”,于是就变成了: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先问“伤人乎不?”,接着问马,不但问了人,而且问了马,这样一来,孔子的恩泽,惠及到人与畜,十分完美。但是“伤人乎不”这样的措辞方式,在整部《论语》,乃至诸多先秦古书中都找不到第二例。
受到这种启发,唐代李匡乂的《资暇录》更进一步,提出了另外一种更具想象力的断句方法,那就是:仍在“乎”字后断句,但把“不”字单独作为一句,看成被问者的答词,于是就变成了: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但这样的措辞方式,显然也过于突兀。因为按照正常的行文,既然是一问一答,在问了“伤人乎”并得到回答之后,接下来应该是“伤马乎”,而非又转回了记录者的口吻。金人王若虚说得好: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或训“焉”为“何”,而属之下句。“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或读“不”为“否”而属之上句,意圣人至谦,必不肯言人之莫己若;圣人至仁,必不贱畜而无所恤也。义理之是非姑置勿论,且道世之为文者有如此语法乎?故凡解经,其论虽高,而于文势语法不顺者亦未可遽从,况未高乎?(《滹南遗老集》卷五)
可见,古书虽然没有标点,但也有一定的语法规律,不能抛开这些规律,就字面上生吞活剥,任意解说。
有的人也意识到这种变换标点的解释讲不通,于是从训诂学上入手,提出“不”应该通“后”,“不问马”就是“后问马”(台湾学者王叔岷持此说最力,见其《古籍的校释问题》一文),但诚如李零所说:“说'不’是'后’的意思,则没有训诂根据。”
其实这一章很简单,朱熹一语道破:“非不爱马,然恐伤人之意多,故未暇问。盖贵人贱畜,理当如此。”马在这里不仅仅是牲畜,更重要的还是财产的代名词。记录者的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突出孔子贵人贱畜、重人轻财的思想。有一点我们要注意,《论语》是由孔门后学记录的,只要是人记录的,就难免带上记录者的个人倾向。首先,他对所记内容会有所汰择,一般要选那些比较有代表性的典型事例,而很少罗里罗嗦,什么都记。就像李氏《刊误》说的:“或有论者曰:'伤人乎否?问马。’言先问人,后问马也。’夫此乃人之常情,何足纪述?本以不问马惟问人,弟子慕圣人推心,足以垂范。”他的意思是说:弟子们钦佩孔子贵人贱物的仁心,以为足以垂示后人,因此才特地记录下来。如果是先问人,再问马,什么都问,那只是人之常情,不值得大书特书。其次,记录的人为了突出自己所要表达的内容,有时候会不惜修改一些细节,我们可以假设,即使孔子在问“伤人乎”之后,真的问马了,但记录者为了突出孔子贵人贱畜的思想,完全有可能记成不问马。(但这并非是说:本人认为此处其实孔子是问了马的,只是被记录者刻意记成不问马。)这也告诉我们:《论语》中体现的,固然大部分是真实的孔子,但有时候,也是记录者眼中或者记录者所欲塑造的孔子形象。虽然这两者很难区分,甚至基本上不可能区分得开,但知道有这两种区别,对于更加灵活深入地解读《论语》,无疑是非常有意义的。
作者简介:
吴伯雄,福建莆田人,复旦大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工作以来,时勤时堕。前年颇知发奋,先后著《论语择善》,编《四库全书总目选》,点校《宋史翼》。教研之余,颇事笔墨。然外表沉潜宁静,内心张狂躁动。近来性情一变,作别青灯,抛却古卷,转玩公众号,专以文艺创作为事。露才扬己,任取笑于通人;掀天揭地,是快意于吾心。管他儒林文苑,过我诗酒生活。近作一诗,颇示己志,录之于下,以飨知者。诗曰:
也曾静默慕沉潜,
少年头角时峥嵘。
板凳难坐十年冷,
初心不使一尘蒙。
可能骏马作喑马?
到底书生是狂生。
论语注成宣天下,
记取莆阳吴伯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