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泉锋丨家有四亩地

村口有块地,整四亩,是我们全家人的口粮地。早年在家务农时,几乎每天都往这几亩地里跑,那光景全指望着它。干着活,累了,就直腰拄锄,放目远瞧南边远处的小秦岭,看那山上一道又一道闪着银光的细流,吮吸着从那边过来的空气,汗水和困乏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消遁。后来有了孩子,这里除了我和妻,还多了下一代的身影和他们嬉闹的笑声。再后来,工作和上学让我们一家人不得不远离家乡,这几亩地只好交由别人随便种去。

虽然住进了城,远离了乡村和土地,但梦里还会经常萦绕那里的景象,那些温馨和明清就再次回到了心里,那是一种久违的感动啊。因此每每回家,就会跑去地头看上几眼,发现那里除了长着庄稼,也长满了杂草,干燥的土壤早失去往日的滋润和肥沃。看得出来,好久没人来这里了,地几乎搁荒,而我也晓得,种地的人并没有把我家的地当成自家的地种,这种“蛮儿子”的味道我还是能感受出来的。

说起这事,我和妻都感到万般无奈。

去年仲春,我下了决心,准备在地里栽上核桃树。这种规划其实很早就在心里萌生,只是未下决心实施而已,看来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地和人都是等不得的。这块地一旦栽上了树,几年下来,就会成为一块绿色的核桃园;再几年,核桃园就会结满累累果实。其实,我与妻想法一样,并不指望核桃园能带来多少经济效益,追求的仅仅是一种单纯的目的,就是希望每年都能吃上我们看着长大的鲜嫩的和老熟的核桃。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对绿色和原生态的向往已经远远超越了它们自身的意义,你是不是已经感觉到人类的追求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

核桃树栽好了,很快就发了芽,但地里的小草也应时而生,密密麻麻覆盖了地表。干过农活的我深知,待不几日,这些小草就会纷纷挺直腰杆。倘若适时再下一场小雨,疯长的无疑不是树苗,而是这些草儿们,等个把月后你再来这里,肯定已是“风吹草低见牛羊”了。我与妻并没有时间和精力回来清除这些杂草,而是效仿了别人的做法,把栽过树地无偿让别人来种,因为在核桃树长大成林前的四五年间,种庄稼还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当然我们也有条件,地你可以随便种,但必须保证不能让核桃树下长杂草。这样一来,树有人看,草有人锄,我们就再也不用为除草犯愁了。

可让谁来种这块地呢,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其实村里有很多人想种这块地,包括几位近邻。尽管他们也认为这地已栽了树,在行距间种庄稼,树会越长越大,庄稼也会越种越拘束,但说到底是白种呀,又不用付租金,对庄户人来说,放羊拾柴火,不就是顺便捎带的事?正是因为他们都怀有这样的心态,我才不敢把地交给他们,而是给了村里的李叔和李婶。

李叔和李婶是两口子,均年逾六十。至今还不知他们叫什么名字,也就跟着村人这样称呼而已。李叔中等个头,长方脸,花白头发,遇人很少说话,问多了只是不住地点头,不停地憨笑。李婶个头矮,圆脸,短发,但见人很会说话,问长问短,一副笑脸相迎始末。老两口是从南边的山里迁来的,虽住在我们村,但至今仍无半分田地,常年靠给村人打工挣钱维持生计,干的最多的活就是给别人锄地刨地,大凡都是出力气的活,没有技术含量。其实我想把地交给他们种的原因也很简单:一是同情他们的境况,希望这几亩地能给他们的生活改变点什么;二是对他们比较放心,他们曾给我刨过地,那些地刨得很地道,起码让我这个干过农活的人满意,不像有些人刨地下?头时深浅不一,甚至刨不透,熟中夹生。

李叔两口自然是惊喜万分。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我心里的那块石头也就落了地。

春去夏来,我们这里遭遇了持续两个多月的严重干旱,电视、报纸和网络都在铺天盖地报道这事,母亲也几次来电话说村人都在拉水抗旱,白天水管里总是断流,只有到晚上才能接上一些水。听了这些话,又看到大街两边枯萎的小草和无精打采的树木,心中自然焦虑不安,知道新栽的树苗肯定境况不佳,恐怕死活难保了,于是不得不请了假,准备回去拉两车水浇树救急。谁知到了地里,却出乎我的意料,核桃树不仅全部成活,而且个个枝叶匀称,每颗树上都长出多个尺把长的枝丫,叶子肥厚而舒展,根本看不到干旱的迹象。我急忙用铁锹从树根部往下刨,下去不到一锨头深,竟然出现了湿土。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看树下,几乎找不到一根杂草,地面整得平溜溜,土粒均匀细密。这地管理得太出色了,我知道这难得的墒情都是李叔李婶凭传统农业那套“精耕细作”挣来的。

这时再仔细看看眼前的这块地,发现这里被李叔李婶劳动的彩笔画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你看六行核桃树东西并列,整齐划一,把整个地分为七垄,每垄田里种着不同的庄稼。两垄早熟的玉米,虽遭干旱折磨,但依然结出粗大结实的果实。三垄花生耐旱力更强,枝叶绿深,虽早已过了飞花授粉的时节,但花生苗上依然点缀着遗留下来白色的花瓣;不用说,它们的下面早已结满果实,单从花生苗根部围土的饱胀就能知道它们的多子多孙。两垄豇豆长势更好,齐膝深,已长出了枝蔓,横七竖八,结出了豆角。在株距间的空地里,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蔬菜,有西红柿、辣子、豆角、茄子、生菜等,几乎是应有尽有。我知道蔬菜并不比庄稼,在大旱的季节,它们能长成这样,需要李叔李婶肩扛手提多少水才能修成此果呢。此时此刻,我如释重负,如痴如醉站立地头,让田野的润泽和清爽沐浴着我的心身,大自然会把日常积存的烦恼和不快统统化为甘露,滋润于心脾。

这一年下来,李叔李婶收获颇丰。尽管也是歉收,但比村里所有的农户收成都好。人们从院子外就能看到李叔院内树起了老高的玉米垛,老两口也像村人一样拉着花生到油坊去打油,豆棵、玉米秆、花生蔓等让他们也养起了几只羊,生活变得比以往滋润和丰富起来。当然,这种变化让近邻也感到了别扭,让母亲来“传话”的人越来越多。母亲不止一次提醒我,让我尽快把地收回来让谁谁谁种吧,谁谁谁愿意付租金,再说——有人说李婶收那么多菜也不让你吃,太没人情了;有人说李婶手脚不干净,爱偷摘果菜什么的,将来要是长核桃了,哪能守得住?我被母亲的认真逗乐了,李婶确实给我送过菜,我推辞了。至于偷摘果菜,农村的婆姨哪个不是这样,偷摘点水果实在不算大错。我告诉母亲,别听信旁言,咱们应该很满意了,因为咱们的核桃树长的太招人喜爱了。

2015年,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上好的年头,对农人来说,风调雨顺就是上苍最珍贵最奢侈的赐予。历年北方的春夏都是干旱少雨,而今年却大放异彩,透雨一场接着一场,不仅把空气清洗得明净清爽,也把遍地的植被呵护得绿意葱茏。六月天,我与妻再回乡下,看到地里的核桃树又高了一截,大了一圈,李叔李婶种的庄稼和蔬菜比去年长势更加喜人,那早玉米和花生已丰收在望。妻子城里待久了,显然又被这大好的田园风光感染,竟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说是不是咱收回两亩地来,也种上花生、玉米、蔬菜什么的,遇到双休日,开车回来侍弄侍弄,比我们在城里买东西吃要放心得多。

妻子的冲动让我笑起来,我掰着指头给她算了一笔账,看她还有没有信心去种地。假如要回二亩地,而要种好它需要付出多少呢?二亩地每年至少要深刨两遍、锄两遍,两个人全年至少要搭上10天的时间来干这活;如果找机耕,两亩地成本将增加200多元。二亩地倘若种上玉米、花生、红薯、蔬菜,你就要栽呀、种呀,还要疏苗、施肥、浇水、打药等,管理他们的时间累计起来至少要耗去20多天。再说玉米收了你得掰玉米穗、刨玉米稞、剥玉米籽、磨玉米面,花生收了你得刨花生、摘花生、晒花生,红薯熟了你得刨、运、藏,蔬菜呢更麻烦,你得经常浇水、松土、采摘。这加起来又需要多少时间呢?最可怕的是你能不能像所有农人那样不怕“晒”,放弃“白”,即便你干活时怎么遮掩,也会被紫外线晒成包公的脸膛。这笔账还未算完,妻子就啊呀啊呀地宣告放弃。这时她才意识到,她所希望得到的像李叔李婶那样美好的劳动成果,是需要拿很大的付出来换取,那些东西不会像馅饼一样从天上掉下来。妻子从此再不谈自己种地的事了。

在农村,多雨的季节总会暴露一些问题。乡下东邻因建房把门前的路面垫高了,我的门前就显出了低洼,每次下雨后那里总会积些水,西边的邻居过往十分不便。为此,逢个周六我专门回去一趟,准备拉上一车土把门口填起来。可是困难来了,想不到乡下满地是土,竟然找不到挖土的地方,如今的村庄建设更趋文明化,那村街、路旁甚至空闲的地方,几乎没有多余的土让你来挖,总不能给平地挖个坑吧。最后想到了那块地,那是自家的土,从那里挖车土谁也不会计较,等秋天收了庄稼,稍稍平整一下,根本不会影响什么。主意打定,我就去找李叔,毕竟这地还是人家种着,怎么着也要向他打招呼。李叔李婶明白了我的意图,满口答应,但死活要把这活揽下,让他们两口来干,说也算是对我关照他们的一种报答。实在执拗不过,我只好依了他们回了城去。等下次回去,门口果然填平了,可家里那块地却没有任何挖土的迹象。我纳闷了。母亲悄悄告诉我,那些土都是李叔李婶从村外一里多远的荒坡弄来的,他们舍不得从地里挖,最后找到了那里,就用那小推车,每次推上一袋子土,整整用了两天时间才把门前填平。母亲说这话时眼光有了明显的变化,没有了往日那种不屑。

听着母亲的讲述,我感动万分,李叔李婶的形象在我心中立马高大起来。他们把土地看作比自己的体肤和生命都重要,从地里挖一锹土,就像从他们身上挖一块肉。这种对土地的虔诚,对土地迸发出的真爱,有生以来我首次体验。从小就听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这句话,今天才体会到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它不仅仅是一句道白词,而是心灵深处经久不息的呼喊。即便如今我们已经脱离了传统农业,进入了现代经济的高发期,土地却显得比以往更加金贵,因为它承载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不信就请捧起一把泥土看看吧,从它里面能看到我们生命的全部。

作 者 简 介

刘泉锋,男,1962年生,河南省灵宝市人。1986年公开发表作品。小说处女作《生命》被多家刊物转载,后被天津电影制片厂电视部拍成电视剧《马鲁他》。后来十多年间,先后在《青年文学》、《时代文学》、《莽原》、《北方文学》等诸多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其中作品多次获奖。1990年,小说《二梗的冬天》获河南省青年文学优秀作品奖;1994年,小说《秋雨延绵》获得“黄河金三角优秀文学作品”二等奖;1996年,《汉山保护神》获首都十家报社举办的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2000年,小说《沼泽地》获《人民文学》杂志社全国青年文学大赛一等奖;2001年,小说《爱情》获河南省优秀文化成果奖提名。1990年加入河南作家协会。1991年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作家班。2012年加入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曾兼任三门峡市作家协会理事、灵宝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在灵宝市金城冶金公司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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