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刚丨种菜记
我走进过一个曾经声名显赫的企业,现在,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它已悄然退出。在访问的时候,我却有一个意外的发现——在厂房后面隐藏着一个农庄:一条小叶榕遮蔽的林荫小路,两旁块块菜畦,南瓜、丰收瓜的棚架,田畴沟渠纵横,还有一个个小小的窝棚,放置农具;远处,有头戴草帽的人在薅锄,近处,有蜜蜂嘤嘤嗡嗡在一块瓜地里飞舞,还有这个季节里该有的蛙叫虫鸣;菜地的北边,一块高地上威风凛凛站立着数幢楼房。那一刻,我心底有一种震撼:这一群泥腿子工人,继承了几千年农业文明的古老智慧。
这座工厂里的菜园情景就时时让我想起,时间一长,伴随着这记忆的,又增加了自己种菜的过去和现在。
小时候和母亲到菜园去,找猪食叶,浇菜,都只是完成任务,一块菜地母亲说要浇4挑水,就围绕目标倒着计数,4、3、2、1,没有感觉到丝毫的乐趣,只是经年累月里记住了七月排葱、八月点蒜、九月种韭、正月下种粮这样一些简单的东西。在县城读初中,初二的时候轮流到学农基地里去驻地种菜。这片地在一个河湾,有百十亩。河岸上有一所院落,分布教室、食堂和宿舍,也有低矮的畜圈,只是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养殖,连种植业也开展得浮皮潦草。我们6月份去,大片的土地都在荒芜中。上午上课、下午学农。班上集体种了一片包谷,临河沟的分作零星小块,承包给个人,老师说每人一块,辣椒、白菜、萝卜,种什么都可以,但必须完成承包任务,否则扣发助学金。菜苗和种子从家里带来,学校提供农具、农药和肥料。地块的中央有一个独立的建筑,不知道以前的用途,像抗日电影里的炮楼。炮楼里摆放工具,大小锄头、粪桶。统一的劳动之外,我们需要工具的时候,就找劳动委员去开门领取。工具领出去,张交给李,李交给王,最后落在地里没有人收;劳动委员忙出忙进,怨气冲天,成天鬼火绿(生气),骂骂咧咧。农药简单得只有六六粉,拌着草木灰和种子一起下到地里,毒草蛐蛐、土蚕和地老虎(蝼蛄),以防它们咬根;肥料就是厕肥,回到学校里去挑。
第一次挑厕肥,为了鼓舞士气,老师请总务处的人给我们回忆十多年前战天斗地的劳动情景。他是这样开始的:学校操场是干什么用的?
出操。
不,不——种庄稼。
在他的讲述里,就有了这样的情景:秋播时节,学校那块据说可以撒600斤麦种的大操场四周红旗飘扬,师生在操场上挥汗如雨,把操场挖成50公分深的地,然后播下麦种,然后把厕所掏个底朝天,铺撒在麦地上。几场雨一下,麦苗就绿油油地覆盖了地皮。冬天过去,春天里,麦苗茁壮成长,三月麦子青,四月麦子黄,整个4月,麦穗的熟香都飘荡在校园里呀。多么诱人!对呀,同学们猜猜,收了多少麦子呀?
现在已记不清他说的产量,但记得他说过大丰收了这样的话,他还告诉我们,在那个火热的年代,共青团员敢于在冬天赤脚踩在白霜地里。老师就用往届校友敢于赤脚踩在白霜地里的勇敢,激励和组织我们每星期挑一次厕肥。从学校到河湾,那时还没有修成大街,是一条碎石路,我们就在高大桉树下歇脚,看田野里农民劳作,看挑着大粪的菜农走过,在狭隘的视野里,交流着狭隘的思想。挑大粪走过公路,现在已很少能看到这样的情景,各种化肥早已经泛滥成灾。今天,无论哪一所乡村学校,厕肥的清理都已经告别肥田壮地时代,再没有村民到学校购买或者讨要厕肥,也永远不会再发生上村下村为挑厕肥你多我少而争吵的事件,厕所溢满,都需要出钱请专业机构使用机械清除,而且费用昂贵。我们在河湾种菜那几年,家里就已经有剩余化肥。村子里有一个退休老工人,独居,在门外自己种菜,从不用农家肥,他说自己用化肥种出的是卫生菜。他的卫生菜让乡亲无比羡慕。我深受启发,也从家里带去尿素,撒在我的辣椒地里。不想,辣椒在三五天后竟然一株株蔫萎,随后死去。这一回,知道尿素不能撒在旱地里,只能用水浇。我自然没有完成规定的任务,我就一直想,我哪个月的助学金肯定要泡汤了。1983年9月,果然,只是意料之外的少,我当月2块钱的助学金里只少了4角钱。
在我们学农之后,河湾在岁月中变迁。开初植成了一片桑林,到我读高中,夕阳下,在桑树林念书,月上树梢头,也总有校友在树影下窃窃私语,让美好留在心底;现在是城市公园,夜色笼罩,曲径通幽处,继续演绎爱情幽会。
再一次种菜,角色转换,我已经是一名教师。在这所山区学校,种菜,对于学生来说,似乎比学习知识更有基础。分到各组又分到个人的菜地,学生都侍弄得很好。几个心灵手巧的女生,还种出花样。一块菜地,有葱有韭,还在地边上点萝卜、芹菜、茼蒿菜。隔年立夏节,两个班一起栽辣椒,因为水源不足,一个班推后了一天,辣椒的长势和收成就大大缩水。节令,就这样令人惊奇地制约农业生产。
因为水源不足,改种菜为种烤烟,还盖了一个考棚。烟叶站的技术员到学校搞讲座和现场指导,也许烟叶上有烟油,也许因为限制了发挥,总之学生对种烤烟缺乏热情。种了两年,随后桉树、花椒树、桃树先后折腾,换一个校长种一样。团支部却在食堂下边开辟出一片新菜园,面积不大,一亩地的样子,在县乡团委扶持下,打出一块科技示范基地的牌子。第一项科技是地膜覆盖。四月份,辣椒苗才一指长,就移栽到理好墒打好塘的地里,浇了透水就盖上地膜,三五天后才在苗上边的地膜上掏一个小孔浇水,苗躲在地膜里长得很快,十多天后从小孔里掏出来在周围再压上土。不浇扎根水,十天只需要交一次透水,更重要的是长得快,栽秧前后,农村普遍栽的时候,我们的辣椒已经开花。引得周边群众跑来看。有一个年轻教师从农校毕业,异花授粉这样的科技主要由他指导学生。现在不说这些东西产生过多少影响,只说这个过程给人的经历。90年代,学业负担不重,下午只上两节课,最后是一节自习。劳动就轮流安排在自习课,而且只有团员才有资格去种菜。那时团青比例不高,到初三每班也只有十多名团员。团员劳动积极,开挖、栽种,除草、挑厕肥、浇水,做什么都热情高涨;地块位于校园的一个角落,僻静,总有人要在一些暧昧的时间不邀而至,清晨,地埂上会留下一张半张残破的报纸,菜畦里的蔬菜枝头那些嫩嫩的花朵或者叶子撒在地上,让我们几个去巡查的人总感觉到心痛。我们决定把两个入口用荆棘栅起来。七八十学生涌出校门,两节课后,拖回来四五十捆杂七杂八的荆棘,把路栅起来,还请校工用沙拉档(简单加工过的木条)做了一道简易门扉,上锁,加上一大块谢绝入内的牌子。开初,效果明显,但最终依然挡不住逾越者的脚步。
一件事情,感兴趣的人自然会关心,不感兴趣的,你要求他关心,就奢求了。几个年轻教师以共青团的名义做着种菜这样的一件事情。
4月种菜,6月开始收获辣椒、茄子……8月收暑假的时候,看着我们组织学生用那种可以装猪的大箩筐抬辣椒、抬洋芋到食堂去卖,突然间,关心那块菜地的人多了起来。但在一次酒桌上,校长哈哈大笑,说,菜种的很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付出辛劳就肯定有收获,你们认真开展团队活动就可以了,学校支持你们。
那年种菜,还发生了一件趣事。学生在劳动的时候,发现地块里竟然有几只灰色的兔子,就当做野兔追撵打死,剥了皮拿到老师灶上黄焖,师生共聚了一次野兔餐。岂料,第二天就有消息传来,说那兔子是食堂工人养着的,兔子的主人找到学生要赔偿,学生却胆气豪壮,说跑到地里残害庄稼的哪是家兔,分明就是野兔,应该打死,气得兔子的主人跑到政教处要求处分学生。校长找我们,我们说事小,赔就是了。最后,每只兔子赔了三元钱了事。后来,有个老师讲政治课上的事物普遍联系问题,就这样把这件事绕了进去:兔子吃了庄稼,你吃了兔子,所以你吃了庄稼。后来一段时间,我们几个人聚在一起,就问,你吃了兔子,你就吃了庄稼。听的人莫名其妙,我们却能会心一笑。
这次种菜坚持了两年,因为人事调动原因终极。
现在种菜始于三年前。我现在所在的坝区学校,在校安工程建设中,大门一侧一片地闲置,县上一位挂点领导到学校来,看见长满野草的荒芜之地,建议种菜,临走时叮嘱说一个月以后来检查。学校把地块分到班级,也规定了完成种植的时间。领导果然如约前来检查,种菜就这样坚持下来。学生种了一年,各班种的内容五花八门,也多少有了模样。只是岁月锋利无比,把很多东西磨蚀掉了。二十多年过去了,尽管仍是农村孩子,但是学生已鲜有种菜经历,也更加的缺乏劳动热情,又加之教育环境,学习时间紧张等等原因,种菜转换为教师个人行为。教师们自行将菜地分割,按照个人经验和喜好种植。去年和今年,我种的都是辣椒,大小四块,一分地的样子。栽种、管理、采收,晒成的干辣椒约莫有七八公斤。其间费了很多功夫。从价值上讲,收获的辣椒大约值200元钱,但我想更重要的是过程,生命过程的每次经历都必然有它独特的意义。
今年时间宽余,我种得早,三八节刚过我就移栽了一块辣椒,前前后后在两个星期内种完。这样,从三月下旬起,每个星期六的下晚和星期天的早晨,我的时间就安排给管理菜地。揭开地膜拔草,浇水,施肥。在劳动中我还兼做了一件事:懒人听书。我在手机里装载了软件,下了有声小说,网购了一个蓝牙耳机,在薅锄、在理着塑料水管浇菜的同时听书,断断续续听了《我是一个算命先生》《一把手》《组织部长》等部分章节。有时候浇透水,任凭水在地里自由流淌,我就坐在地边围墙下高大的墨西哥柏树下一块搬来的水泥板上,一边休息一边听书。自有乐趣在其中,妙不可言。我不喜欢运动,但是劳作一两个小时以后,出了一身汗,洗一个澡,也感觉非常不错,神清气爽。有时候,闲暇散步,走到地间,看着喜人的长势,不经意间发现开花了,不经意间发现辣椒已经手指头长了,心情很好,竟滋生一种喜悦。这种喜悦从劳动中来,不感兴趣的人,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获得这种喜悦。人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我今年种的辣椒,五一假期开始采摘。那时,这一片十多个教师随心所欲经管的菜地,已经种有即将开花的洋芋、抽藤的老南瓜,有开始爬杆的红豆,有大大小小的三月瓜,有水白菜,当然,也有葱韭,靠近院墙,还有丰收瓜的棚架,高大的墨西哥柏树上挂着钩担,树脚摆放着水桶和锄头,货真价实地有了点农庄的样子。
只是今年天气干旱,在整个五月里,大家都付出了很多辛劳。三四月份一个星期浇一次水,五月中旬以后,气温高达三十几度,炎炎烈日炙烤之下,一天浇一次也不嫌多。权当锻炼身体,我在傍晚七点以后或者早晨七点以前挑水浇菜,八九挑水,也就三十分钟左右时间。有两次,我班上的几个学生跑来要帮忙,我都让他们去做自己的事。本来,这样的劳动可以让他们做,但是现在的教育,老师有太多顾虑,至少也必须有出于安全的考虑。我们种菜,挑水挑厕肥,这些学生不需要做的或者不屑于做的,老师做了,本身也具有潜移默化的教育意义,无论怎样说,也能算得上是正能量的东西。
五月初下了一场雨,正常年成里,是进入雨季的预兆,校园周边农村田间地头一下子出现春耕的繁忙景象,栽辣椒、点黄豆红豆。岂料,这只不过是老天的一个谎言。在随后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滴雨不下。这样,一早一晚,就时时可见路边那些旱地里,斜背着钩担,提着水桶一瓢瓢给庄稼浇水的老人,也不时见到在摩托车上拉着塑料水管匆匆忙忙的行人。不难想象,旱情如火如荼。我们种的菜也在抗旱中。学校坐落在一座小山上,干旱缺水。菜地的旁边,一排水龙头流淌的是地下水,还有一个消防池,只是可惜,这个池子里同时兼做了食堂排污,水质乌黑发臭,很少人用池子里的水浇菜。这样,在这个季节里,就发生了一个矛盾,种菜有了浪费宝贵水资源的嫌疑。种菜的多数是班主任老师,劳动能够教育和影响学生,但是同样面临节水困惑。种菜的人为此纠结,哗哗流淌的水,蔫伏在土地里干渴的蔬菜,都让人感觉心痛。渴盼一场雨就变得万分的迫切。六月三号,四号,五号,六号……这一场久盼之雨终于在踟蹰之后来临。
沐浴甘霖的大地,庄稼疯长,几场雨一下,菜地块块碧绿,充满生机活力。菜地在路下,路的北侧,是餐厅,是宿舍,是教室,是实验楼,幢幢高楼威风凛凛站立在这个小山坡上,俯视这片劳动和享受的土地。
作 者 简 介
何刚,男,汉族,1968年生于牟定。1988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至今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近600件。出版小说集《哪块云彩不下雨》,编撰连环画《一块豆腐》,编撰企业史书《牟定电业52年》,采写长篇报告文学《彝山金喜鹊》,编辑(执行)散文集《化佛传说》《山茶花开》,作品收入70余种选本,获县级文学征文一等奖9次,州级以上奖励17次;现为云南省作协会员,楚雄州作协理事、中国西部散文学会牟定分会主席,《牟定散文》《青龙中学校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