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我有一个当粮管员的娘舅/范富勤
春节回老家,站在门前的庭院里眺望着家乡那最熟悉不过的座座群山,在斜对面的茶丛中发现多了一座新坟,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白白的刺眼的大花圈。我们村并不大,是四山里四个村其中的一个叫下徐,总共不过三百多人口,年轻人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打工挣钱,剩下的只有六七十岁的老人。山村的条件虽比不上外面的世界,但也有外面无法比拟的长处,这里山好水好空气好,这里的人长寿,假如谁家的老人七十多岁去世了,大伙都会觉得惋惜,“才多大年纪啊,怎么走的这么急。”村里并不每年死人。
“村里今年死人了?”听我发问,母亲接口道:“是卸根娘舅。”“啊?”我一时哑然,脑袋一片模糊,以致后来母亲说了些什么也没有在意。“卸根娘舅今年刚好九十岁,是农历腊月廿去世的,走的很安详。年关时节你们在外生意正忙,所以就没有通知你们。”母亲说完了轻轻地叹了口气。
卸根不是我的亲娘舅,他与娘舅同辈,平时与外公家走得近,我们兄妹从小就喊卸根叫娘舅,不当面时就叫“卸根娘舅”。
卸根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美男子,一米七五的高个,加上匀称的身材,姣好的面容,按四山里人的说法就像“画中的像”。可惜山里人书读的少,不然肯定会用潘安来形容他的美貌,尤其是卸根脖子上围上山里人难得一见的质地良好的围巾时显得特别的帅。他家兄弟四人,他是家中的老二,过去的年代,他家的生活条件穷得够呛,幸好解放了,卸根分到了我太公土改的一间屋。我从小就听外婆说过,卸根娘舅曾经娶过老婆,而且老婆也比较洋气,按山里人的眼光算得上是个美人坯子。见过的人都说这段姻缘很般配,是天造地合的一双。结婚不到半年老婆还未生育,两口子吵了架。按理说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老婆赌气去了兰溪的娘家,原本想卸根去认个错赔个礼,然后夫妻双双把家还。不想卸根年轻气盛,犟着个牛头就是不过塔塔岭(建德兰溪的关隘交界)去接女人。女人一等二等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你无情也休怪我无义,半年后一横心另外嫁了人。从此卸根没有再娶过亲,打了一辈子光棍。
卸根在生产队那会儿是村里数得上的红人,村里人背后都叫他“卸根头子”。他掌管着全村人的口粮,在那个忍饥挨饿的年代,简直就是全村人的生死判官。分粮食用得是大杆秤,杆秤上的小白花不是谁都能看得懂的,随着卸根打秤时左手在称花上慢慢挪动着麻绳,分粮食的社员都眼巴巴的盯着,巴不得卸根能把麻绳往外挪动一二颗小白花秤杆能往上翘翘,这样一家人就能喝上多放一把米的粥。
粮管员的职位很高贵,卸根走在路上,碰到的人没有不主动打招呼的。谁家里办红白喜事,队长会计非请不可,粮管员更不能例外。卸根也有吃不过来的时候,山村人家都集中在腊月的初十左右这几天杀年猪,有时候是好几户同一天宰猪,这可急坏了社员同志们,卸根他可不急,掂量掂量平时与社员们关系的疏密,先到哪家,后进谁家。主意打定再回复上门邀请的人,“你家今天不行,等后天晚上吧!”得到确信的人家如奉了圣旨般开心屁颠屁颠跑回家向老婆交代到时准备晚宴。“你家先等等吧,过二三天以后再说吧。”没得到确信的社员一脸的沮丧,灰溜溜地回家,完了还要挨上女人的骂,“你怎么会这样窝囊,连个人也叫不过来吃饭。”老公也是一脸的怨气,“你有本事你去叫呀!”
卸根在村里有很高的威信并不完全因为他是粮管员的缘故,他有两大绝活,做媒与做菜。
村里的后生家里都喜欢叫卸根保媒,女儿人家不任嫁给本村或外地,也要叫上卸根做媒人,四山里人家的规矩媒人要二个,即使其他媒人牵好线,订好了亲,主人家还是要叫上卸根,这在四山里叫“现成媒”。好像只有请来卸根这场婚姻才显得有面子够分量。大家喜欢卸根做媒人主要是因为他在关键时候能一言九鼎,一锤定音。当双方为聘金礼物谈不拢的时候,卸根这时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娘舅,“差不多点就行了,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女方要多了,结婚分家后这债还是要他们小两口自己还的。”女方往往会见势下坡,“既然卸根叔讲了,那就这样吧!”
媒人在四山里是很受人尊重的,在最艰苦的六七十年代,煮鸡蛋、当茶点的四样糕饼、香烟老酒样样不能少。还要设法弄来土索面、炒粉干当点心,喜事完毕主人家还要谢媒人。谢媒这事可早可迟,但礼数绝对不能少,否则为失礼,在村里人面前是很难抬头的。礼物可轻可重,视自家条件而定,客气的人家送一坛自家酿的米酒加一块“双刀”猪肉。条件差一些的少送点也行,只要礼数到了卸根也不会计较太多。
卸根的另一个绝活是烧菜,尤其是大锅菜。大饭店的厨师不好当,农村的土厨师更难当。亲戚朋友多的人家正席要开二三十桌,这样的大锅菜没有一点绝技烧出来能好吃吗?卸根偏偏就有这等本事。他最拿手的是肉圆,那是四山里的招牌菜,用豆腐、猪肉丁加淀粉做的,吃到嘴里绵软滑润,十里八乡凡吃过四山里酒席的,最为赞叹的就是肉圆。
在农村办酒席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那年头谁家办酒席都不容易,都是东拼西凑借的钱。山里筹办不了菜,由厨师提前二天开好菜单,主人家照单采购。卸根开好的菜单如果主人家提出太多的异议,他会显得很不高兴,有时还会拉下脸任性的提出“另请高明”之类的话,主人家只好马上缄口。采购需要二三个人,天不亮走25里山路到大洋码头,再坐船到兰溪住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采购好食品再坐船回家。采购食物很有讲究,买的多了,主人家经济上承受不起,买的少了,酒席上菜肴单薄,主人家面子上挂不住。这都需要土厨师的智慧,卸根根据每个主人家的家境合理筹划,尽量做到筵席过后没人能挑出大的毛病。
卸根也不是随叫随到的老好人,邀请他帮忙没有答应,主人家会感到很没面子,想办法打迂回战,请卸根平常要好的人去相劝,终于得到了卸根的同意,主人家一家人喜笑颜开,一桩心事总算落了肚。
在四山里,娘舅不只是代表一个辈分的称谓,更有着让人值得信赖、做事公道、受人敬重的深刻内涵。兄弟分家,当父母的会说“请娘舅来!”正月里拜年的第一天必须先到娘舅家,这在四山里是雷打不动的规矩,年轻小伙子即使新欢燕尔也不能先到丈母娘家拜年。山里人的说法是:你想想葡萄根是从哪里蔓延来的。我之所以把卸根叫娘舅,当然还有许多的个中缘由。
我家离外婆家只有一步之遥,只隔了二十来阶石踏步,端着饭碗能看到上面的菜,说的难听点,放个屁也能闻到臭气。外婆家有两个娘舅,大娘舅大我娘十五岁早已分家,小娘舅早时在外面当兵,后来又去了煤矿挖煤,再后来转到了啤酒厂工作。早时家里只有外公外婆二人生活,显得有些冷清,卸根单身一人平时喜欢在外婆家聊天,并经常不客气的在一起吃饭,我家穷吃不饱也经常跑到外婆家蹭饭。我从小不怕吃苦,干活不偷懒,小小年纪就懂得孝敬,比如我在学校学习成绩好,班主任吴老师一有事就带我去大洋、梅城转转,外婆塞给我的二毛、五毛钱,我回家时总不会空手,带几个肉包子或烧饼什么的,外婆总是开心自豪地说,“这是我外甥买的。”一点一滴卸根是看在眼里的,经常夸我懂事。从小他就十分的疼爱我,有次老师要求每个同学的家长都要做一把红缨枪,家长们就地取材有的用毛竹,有的用木棍,望着同学们一把把枪尖霍霍红缨飘荡的红缨枪,由于父亲没有动手,弄得我掉下了眼泪。“小鬼,有什么事伤心?”卸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边,“我的红缨枪还没着落呢!”我低声说。“别急,我来想办法!”卸根找来木板,一阵锯屑纷飞,红缨枪的轮廓已显,再用柴刀削出枪锋,萱麻丝在洋红水中一浸,待干了往枪脖子上一围,“好一把红缨枪!”得到了老师的赞许,心里甜滋滋的好温暖。
吃不饱穿不暖是我小时候生活的真实写照,卸根看我大冷的天上学还穿着单裤,上身只有薄薄的二层单衣,回家取来了几身旧衣服,“小鬼不要嫌旧,只要身上穿暖就好。”到了这个份上,谁还会挑三拣四感激还来不及呢。
在村里,粮管员的权力还是蛮大的,队长的权力最大最多只能扣人家的工分,但不可能看着粮管员的秤,比如分番薯时拣出的小番薯,分玉米时那些棒上玉米粒长得星星点点不饱满的,粮管员有权自己处置。我小时候就多次得到过这种恩赐,“小鬼,这点番薯脚拿回家煮煮充饥。”“小鬼,这点‘癞头婆’(玉米粒稀稀拉拉)的玉米棒拿回家火里煨着吃香着呢!”每到此时,内心总是充满着无比的感激!
俗话说“花无百日红”,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包产到户彻底击碎了卸根惬意的神仙梦,沉重的失落感使得一向养尊处优的卸根仿佛一夜间老了许多,脾气变得异常的烦躁,失去了往日的斯文与矜持,“操死你个娘!”这样的脏话会时不时地从他的嘴中蹦出。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家乡去了外地工作,与卸根娘舅见面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少,开始是一年一次回家,后来是几年回家一次。如果回家我都会去卸根娘舅家坐坐,聊聊在外面的工作与生活,每次卸根娘舅总是静静地听,很少插嘴,每当我起身告辞,卸根娘舅总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告别时,我每次都会塞点钱给卸根娘舅叫他自己买点好吃的,但每次卸根娘舅都会显得很激动,“这些年了,村里也只有你还记得我瞧得起我。”我回答道:“说什么呢?您永远都是我的好娘舅呀!”我虽这么说,其实心里很愧疚,总好像欠着卸根娘舅什么似的。
卸根娘舅八十来岁的时候生活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便到了大洋镇里的养老院,虽是土埋脖子的人,身上仍流露着当年粮管员的“贵气”,闲时在一帮老人堆里讲诉着当年的辉煌人生。对于食堂的饭菜,尽管餐餐荤腥不断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这是哪来的厨师烧的饭菜,怎么难吃,想当年,我烧三十桌……”
哎!人生如梦。卸根娘舅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匆匆走了,最后我也没赶上送他最后一程。每当想起卸根娘舅,只有在心里默默的追思,铭记卸根娘舅当年对我的好。
作者简介:
范富勤,笔名范风永存,浙江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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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元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