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生命观”
道“西”
文/丁辉
对于网络时代的新晋热词“三观”,我查过百度,一指世界观,二指人生观,三,却不记得了,也许是下意识里觉得应该是生命观……我竟不自觉地摹仿起张爱玲的成句,显然,我对“三观”里竟然不含生命观,是极不以为然的。我觉得,若要为“三观”寻一个核心,毋宁正应该是生命观。因为从一个人的生命观,亦即一个人对待生命的态度,便可窥见这个人对待人生的态度,乃至这个人对待整个世界的态度。
生命,无外乎自己之生命,与他人之生命。或可循此将人对待生命的态度粗分为四种。
其一,轻视自己的生命,却爱重他人之生命。此为极高境界,非凡人可及。如历代高僧大德,他们轻视自己之生命,是因了超凡入圣,故能了脱生死;但他们同时认定救人一命,功德无量,“造百佛寺,不如活一人”,于尘世之中,“观其音声,拔其痛苦”,实践诸佛菩萨救苦救难的大愿。
其二,爱重自己之生命,也爱重他人之生命。四十年前上小学时冬天跑操,喊的最多的口号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其实“怕苦”、“怕死”才是人的本性。所谓“好生恶死”,“蝼蚁尚且贪生”,是最洞达世情之语。英雄不是不怕死,只是激于大义,故能“临难而不苟免”,孟子所谓“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我觉得孟夫子要通达人情得多。最近在四川凉山大伙中牺牲的30名消防战士所以可钦可敬,可歌可泣者在此。我们纪念他们,不尽是崇仰高风,也是出于对生命的悲恤。
因此,“怕死”是人之恒情,要之,须于爱重自己之生命的同时,“爱吾生以及人之生”,也爱重他人之生命。此虽为平常境界,却非为一般人皆可抵达。
其三,贱视自己之生命,也贱视他人之生命。苏轼曾在文章中记下一事。章惇早年与苏轼同游南山,至仙游潭,潭下临绝壁万仞,岸甚狭,可谓奇险无比。章惇建议两人一起攀爬至绝壁上留字。苏轼坦言不敢,章惇独自攀爬至绝壁之上,留“苏轼章惇来”五字于其上。估计当时东坡居士的脸都吓白了吧。事后,东坡对章惇说“你将来能杀人”,章惇问“何以见得”,苏轼曰:“能自拼命者能杀人也。”如东坡者,可谓善观人矣。章惇其人,功固不可没;然考其行迹,让人不免大摇其头处实多。一朝得志,排斥异己,倾陷善类,手段残忍,不遗余力。《宋史》以之入“奸臣传”,未尽是诬也。
能拼命,不要命的人,所以可怕处,即在于此种人于轻视自己之生命的同时,极容易滑入视他人之生命如草芥。日本的“武士道”的“生命观”亦属此类。武士道是贱视自己的生命的。美国人鲁思·本尼迪克特著《菊与刀》,探讨日本的民族性格,曾言及二次大战中,日本兵的投降率很低,正是这种武士道“精神”的体现。武士道所以可怕,是他们由贱视自己之生命,自然地走向贱视他人之生命。二次大战中,日本人在东亚各国犯下惨绝人寰的滔天罪恶,实有此种恶劣的民族根性打底也。
其四,爱重自己之生命,却贱视他人之生命。公平地讲,武士道类不要命的流氓固然可怕,应遭谴责与清算;然我们可以说他们恶劣、残忍,却难称其卑劣。鲁迅先生在谈到日本武士道时说:“(他们)是先蔑视了自己的生命,于是也蔑视他人的生命的,与自己贪生而杀人的人们,的确有一些区别”(鲁迅《〈三浦右为门的最后〉译者附记》,《全集》第10卷)。而考诸中国历史,这种“自己贪生而杀人”的卑劣、卑怯行为的例子真是太多了。这里随举两人。此两人,一“王”,一“寇”,前者明成祖朱棣是也;后者,明末张献忠是也。
公元1402年,大明建文四年,朱棣篡位自立,从而也揭开了中国刑罚史上最黑暗的一页。朱棣即位后,建文旧臣诛戮殆尽。于方孝孺、景清等建文旧臣,戮其本人不算,又诛其族属,并及童幼,旁及师友,甚至籍其乡里,为中国刑罚史“贡献”了“诛十族”、“瓜蔓抄”这样的让人不寒而栗的字眼,一时可谓血流成河!永乐十二年至永乐十九年,仅仅因为自己的一个宠妃之死,七年间在大内数起冤狱,实施一次又一次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仅永乐十九年一次,就屠杀宫女两千八百人,且全部是活剐而死,每剐一人,朱棣都亲自到场观看。我读史至此,不禁废书而恸:非人所为!非人所为!然就是这样一个视他人之生命贱过猪狗的人,对于自己之生命,却爱惜有加,罗致道士于宫中,为其炼制“仙药”不算,又在民间遍寻长生不老之方。朱棣后来在其北征还兵途中意外死去,据说长期服用所谓“仙药”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
张献忠在四川的滥杀是造成明末清初四川人口剧减的一个原因。朱棣的杀人固多,倒还有个由头;张献忠则已经发展到非理性的“为杀人而杀人”的地步。熟悉《蜀碧》等明季史料的鲁迅如此描述:“他使ABC三枝兵杀完百姓之后,便令 AB 杀 C ,又令 A 杀 B,又令A自相杀。”(鲁迅《坚壁清野主义》,《全集》第1卷)。就是这样一个当操刀向无辜平民何尝眨一下眼睛的主儿,于自己的生命怎么样呢?满清肃亲王豪格大军一到,乖乖地躲进深山,不敢露头。
朱棣,张献忠,一“王”,一“寇”,残忍、卑劣,却如出一辙,何也?还是鲁迅先生看得准啊,他在《谈金圣叹》一文中说:“成则为王,败则为贼。贼者,流着之王,王者,不流之贼……所区别者只在‘流’与‘坐’,而不在‘寇’与‘王’。”张献忠,流寇也;朱棣,“坐”寇也。虽然后者顶着“王”的冠冕,然就流氓心性来说,二者实无区别,都是王八蛋!
丁辉先生
【作者简介】丁辉,1970年生,江苏泗阳人。文学硕士,江苏宿迁学院中文系副教授。2007年始涉笔杂文,或以杂文笔法写学术思想评论,为近几年崭露头角的新生代杂文家的代表。曾获第四届全国鲁迅杂文大赛一等奖。著有杂文随笔集《爱是难的》(漓江出版社,2014)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