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二爷
窦二爷
□驿路飞雪
最近常常想起二爷。
二爷姓窦,与我父亲是同学,至于是小学还是中学同学,我并不清楚。
此地被叫“爷”的,并非祖辈,而是叔辈。“爷”的读音也根据年龄分为两个读音:比自己父亲大的,“爷”读去声;若是比父亲小的,则读阳平。但二爷和父亲的年龄我无法分辨,因为我们兄妹三人叫他“二爷”,二爷的三个孩子叫我父亲“大爷”,都是阳平。
二爷的身材长相实在是一言难尽。矮、壮、粗、短四字足可概括他的身材;但长相却难以一言蔽之。他紫棠色的圆脸,剑眉粗黑,两边眉毛中各有一两根更粗长的眉,像伺机而动的螳螂的臂;二爷的双眼皮明显,眼睛很大,左眼更大——他的下眼睑因为外伤疤痕牵拉,成了俗称的疤瘌眼。
他有点大舌头,急起来有点结巴,但中气足,声若洪钟。我记得小时候,常看他从我家旁边的堤上下来,看见我家任何一个人,就会朗声笑问:“老张呢?我想他了!”
父亲只有中学文化,半生以务农为生,却颇有文人风骨,清瘦,寡言,闲时酷好看书,尤以清史为最。我实在看不出他们两人能有什么共同语言。但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并不谈书,也不谈庄稼,我很奇怪,到底他们谈什么呢?我记得有次二爷来时,父亲正在堤下的刚收完麦子的田里扶犁耕地。二爷就脱了布鞋拎在手里,光脚跟着父亲一趟趟来来回回。二爷的说笑声把堤上树梢的鸟鸣都盖过了,父亲也难得那样开怀大笑。头上沾着几朵洋槐树花的我,站在堤上望着他们,被“嗡嗡”叫着的野蜜蜂扰着,听不清一句话,不过心里是欢喜的。
他们俩要好到什么程度呢?两个人同一年生了女儿,然后分别给自己的女儿取了同样的名字。
我难免觉得二爷的样子有点傻气。母亲说:“不许瞎说!他是好人。”
母亲告诉我,当年我们家成份不好,祖父因投机倒把入狱,祖母常年生病,年成又不好,家里粮食不够吃。隔些时日,二爷便会给我家送来半口袋麦子或玉米。这事持续了好几年。我还记得八九岁时,用铅笔刀切下硬硬的炸过油的花生饼吃,特别美味香甜。母亲说,那是二爷送来的。
每次二爷送东西来,随便话几句家常就走,无论父母如何挽留,他也从不肯在我家吃饭。我长大了才知道,他是体察我家的困顿——一旦留饭,母亲必定要穷尽家中所有;若他走了,用来招待他的那些饭菜,可以够我家吃上几天。
的确,二爷是善良的人。有一次他在离我家不远处拾到一副假牙。他拿到我家,跟父亲分析说,一定是我家附近的人丢的。父亲就和他遍访邻近的几个老年人,终于在隔壁村找到了失主。那个老太太正被几个儿孙抱怨着哭天抹泪。毕竟那个年代,一副假牙所费不菲,老太太的假牙还是举几个儿女之力给装上的。
二爷待我们小孩子也极好。一次他从我家回去的路上,捡到一只非常漂亮的毽子,一个铜板两寸鹅管四根长长的油光水亮的公鸡毛做成的毽子。他马上折回来,送给我和妹妹。父母跟他推让了半天,还是拗不过他,只得收下。
改革开放后,父亲开始做各种小生意,日子渐渐好起来。他与二爷的友情历久弥坚,只是经济上反过来,父亲更多地不动声色接济二爷。二爷也像父亲当年一样,自然而然,毫无愧怍之色,坦然受之。
我后来读书上学,结婚生女,再见二爷就不多了,只偶尔在父亲的店里看到。他仍是老样子,并不见老,未曾开口就满脸笑成花。
后来父亲得了癌症,手术治疗后回家养病,我才又经常看到二爷。
二爷的脸上难得见笑容了,声音也低缓下来。他隔三差五过来,送来一些民间的偏方和一些大补的食材。有一次他将癞蛤蟆的胆用青瓦碚干,研末,要父亲冲泡饮用,父亲嫌苦,他在旁边像哄孩子似的说:“我闺女都不怕,一口就下去了。”终于让父亲皱着眉头喝了下去。
天不假年,父亲抗不过病魔,最终还是去了。
对最重要的亲戚故旧,要登门报丧。负责去二爷家报丧的,是我的堂哥。因为两家也就相隔五六里地,堂哥很快回来了。堂哥说,他在半路上碰到二爷,二爷让堂哥先回,他回家将身上暗红的夹克衫换掉就来。
但是二爷一直没来。晚上没来,第二天早上没来,一直到准备去殡仪馆了,二爷也还是没来。
不能再等了。我们一家疑惑着将父亲送往殡仪馆。
哥哥和嫂子老是觉得旁边有个孩子眼熟。正愣怔间,二爷的儿子选之哥哥走过来叫孩子,看到哥哥立刻过来,两人悲戚地紧紧拥抱。选之哥哥说,他这是来送妹妹,他多病的小妹妹与我的父亲同一天走了!就在二爷回到家换好衣服准备来我家时接到的电话。所以,二爷和他,都不能来送我父亲了。他说,二爷昏倒两次,现在正由医生在家里看着呢。
所有人再次落下泪来。
给父亲做“六七”时,母亲说,等会儿再上坟吧,你二爷要来的。
二爷来了。他手里拿着祭品,在父亲墓前膝行数米:“对不起,我没能来看你最后一眼!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闺女就是你闺女,一定拜托你好好看顾她啊……”二爷大哭失声,几近昏厥。在场众人,涕泪如雨。
后来才知道,他特意要求女婿给自己的女儿做“五七”,因为做“六七”就要与我的父亲重了,他又不能来了。他说他是一定要来祭一祭他的好兄弟的。毕竟,这一场分离,是永别。
父亲去世至今已五年,二爷是难得上门了,说是怕伤心。两家虽互通庆吊,却都是由长子互动。然而父辈的友谊传承有限,音讯渐稀。不过是逢年过节,哥哥奉了母命前去探望,选之哥哥也必定要来还礼。如此流于形式,再没有从前的温情在了。
我与二爷也已数年不见。如今想起他来,还是他从堤上下来,笑声朗朗的样子;想起他来,是旧年的微暖和隐隐的疼惜。
然而我并不能为二爷做些什么,只空余内心一份敬爱和祝福。
本文作者:驿路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