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缘荷青青:走,我们回家去

文:缘荷青青 / 图:堆糖

“妈妈,我头好痛……”孩子的声音有些低沉,但每一个字都装满了坚强。

“我知道,我知道,妈妈也很想替你痛,但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小东宝贝,你再忍忍,再忍忍,你看看,现在已经六点了,好多人已经开始上班了,医生也在来上班的路上了。”陈成一边微笑着安慰着儿子,一边看了一眼四周,又抬头望了望天空。天还是黑黑的,路灯显得特别刺眼。路上行人越来越多,人们或在低头赶路,或是昂首挺胸大步向前。每一个人都是步履匆匆,似乎在与时间赛跑。

年已将近,而路人却依然是行色匆匆,感觉不到一丝年味。路边摆放着政府新增添的各色年花,在晨雾里仰着脑袋,吐着芳蕊,尽情怒放。遥想在家乡,这个时候的人们,一定是挎着篮子有说有笑地去赶集购买年货。陈成一家三口原本是计划一起回家过年的,开着新买的车,一路看风景,一路感受着浓浓的乡情,一起享受着浓浓的年味儿。这样的回乡计划,即使没到过年,在心里想想就美滋滋的,陈成像个孩子一样盼望着时间快点跑,一下子跑到回家的那一天。但,现实中往往事与愿违。

“这人群中,一定有几个是医生,而我们的医生也一定是和他们一样,正在上班的路上。”陈成喃喃自语,不知道是对儿子说的,还是在宽慰自己,总之她坚信:医生们一定是在上班的路上。医生们是不会睡懒觉的,他们乐于救死扶伤,他们每一个人的胸腔里都揣着一颗高尚的心……

想到这里,她抱着儿子的双手吃力地向上挪了挪。她不敢用力突地向上托起儿子的屁股,只是轻轻地挪一挪。儿子9岁了,有80多斤重,胖乎乎的,甚是可爱。而如今三场手术下来,孩子已经瘦得不成形了,一米五高的个子,竟然只剩下46斤。她经常一边抱着儿子,一边大脑里回放着儿子白里透红、圆嘟嘟的脸蛋。往往想着想着,她的鼻子就酸溜溜地,眼睛忍不住开闸泄洪。但是她总是抬起头,硬生生地把眼泪给憋了回去。她不想让儿子看见她的眼泪,她要让儿子开心,要教会儿子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什么痛楚,都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都要自信地、带着微笑去面对。所以,她也必须笑着。无论怎样的笑,总比哭要好的。她自嘲地心想,自己这么高超的演技,不去做演员真是可惜了。她始终认为,只要做父母的乐观坚强,孩子也一定会感受到父母这坚强的后盾。

没有什么比这更痛苦,而她正在经历着。儿子的痛,她更痛。应该这就是疼在儿身,痛在娘心吧!而她背负着这么沉重的痛,还要绞尽脑汁地想着各种法子去逗儿子开心,或者努力学会给儿子变一个小魔术。儿子终于笑了,皱着眉头咯咯咯地笑了。儿子笑了,她也笑了。可是笑在她心里此时就如一把利刃,笑一下,便自动跑来刺一下她的心,笑一下,又刺一下。笑如若一小浪,利刃便招来一大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最后痛集合成一堵浪墙,把心击碎一地,任你用思想慢慢去收拾。

心里默念着“否极泰来”,而“否”何时“极”,“泰”何时来?

如此的念想在心里嘈杂着,互相撞击着,天便慢慢亮了。她抱着儿子,奋力地跑到电梯口,而电梯显示“21”层。她要去的是六楼,不算高,于是她折身抱着儿子噔噔噔地上了楼梯。全身力量爆发,她不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不知道疲劳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孩子有多重。她脚下似乎长了一两个弹簧,一步两个阶梯地往上走,跟跑一样快。但她还不满足,心里还恨着腿太短,应该是一步三个阶梯才合理的。

六楼的走廊上已经有两三个患者坐在不锈钢椅子上乖乖地等待着医生。廊头上吹来一阵风,果然是一阵风——一群白大卦飘然而来,其中就有儿子小东以前的主治医师王医生和手术医师莫医生。她欣喜地看着他们如众仙下凡一样地飘来,医生们那插着笔的口袋里,一定是装有解药的。若是吃了,今生今世便不病不痛,幸福快乐。

“小东,在这好好坐着,哪里也不要去,啊?看着东西,注意电话手表,妈妈会给你发信息的。”小东听话地“嗯”了一声。她从包里拿出病历,笑眯眯地走向“众仙”。

“王医生,莫医生,你们可还记得我?林小东妈妈!”她郑重地强调着,“我,林小东妈妈。9岁的小男孩儿,喏,就在那儿坐着那个。”她极力地解释着,生怕医生们遗忘了她。“众仙”并没有因为她的询问而停顿下来,而是走得更急了,随后飘出一句话:“记得。在检查室稍等,我们先去查房。”

“哦哦嗯嗯,我们等着哈。等着……”她眼巴巴地望着“众仙”飘去,走进尽头的一个病房。

等待是焦心的,不单是自己,包括这廊子上越来越多的每一个人。她回到座位上搂着儿子,轻轻地拍着他,希望帮助孩子减轻一点痛苦。待她低头看时,儿子已经睡着了。一整夜疼痛未睡,孩子着实太辛苦了。她抱紧了孩子,又偏着头洞窥着对面那间检查室里的一切。一排排的仪器,知名儿的,不知名儿的,都静静地杵在那里,像是在等谁,也不像是在等谁。

儿子突然抬起头,她也猛地回过头来。

“众仙”查完房回来了!

患者们、家属们一窝蜂似地挤进检查室。陈成一手抄起儿子的屁股,一手搂住儿子的腰,上身尚未完全起身,腿脚已经向前岔开了。但还是不如别人快,当她挤进去的时候,每个工作台面前已经排上了三五个人。

“还是慢了几步。”她有些懊丧。儿子双手搂着她的脖子,头歪在她的怀里,微闭着眼睛。

“妈妈,我想自己下来站站。”

“你腿没力气的,站不了。还是妈妈抱你吧。”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儿子。

“不要全部挤进来!只留病人在里面,孩童由一名亲属陪同!”一个护士站出来,一个一个地查问,“你是家属还是病人?家属?快出去!不要挤在这里,影响医生工作……你们,谁是病人?嗯?陪孩子只能是一个人,妈妈留着,爸爸出去!”右手边的应该是一家三口,爸爸左抱着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孩儿,妈妈手挽着爸爸的右手臂。女孩儿大约五六岁,头发偏黄,扎着一个马尾。天生的中号卷往内收着,四周散落的头发有的紧紧地贴着发迹,有的自然地微翘起来。长长的睫毛下有一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面似乎关了两湖平静的秋水,眼睛眨一眨,秋水便会呼之欲出。而这两弯秋水里,装满了纯真、良善与美好。如此,便怎么也看不出她有什么病痛。爸爸把女孩儿转手递给妈妈,女孩儿却反身扑在爸爸的怀里,拉着他肩膀上的衣服不肯放手。

“我要爸爸!要爸爸!” 众人听到女孩儿的叫声,不约而同地带着惊异的表情看向他们。于是,应了女孩儿的要求,爸爸成功留下了,而妈妈却悻悻地走出去了。走到门口的时候,轻轻回头瞥了一眼,那眼睛里,似乎藏着一丝失落。

护士清走了一些人,陈成心里突然如流过一阵窃喜的温泉。她前面有一个高个子男人,但实在是太高了,她一米六二的高度,也竟然只有高个子的腰杆与腋窝中间。

“滑草的时候栽了个跟头,接着滚下来,就,就看不见了!”陈成听到声音,猛地一回头。原来是女孩儿的爸爸正和医生说话。

“医生,我女儿能治好吗?她还能看得见吗?”男人着急地问医生,眼睛里有些闪动的泪花,喉部微微颤抖着。

“看检查结果,脑胪是没问题的,只是双眼视网膜脱落、视神经不可逆地受损。”医生郑重地回答。

“可是她表面完全没有受伤,怎么会这样?连擦伤都没有……她还这么小,医生。”男人狠劲儿地抿了一下嘴唇,硬生生地把眼泪憋了回去。

“需要尽快进行手术治疗,虽然效果不一定见好,但我们总是要博一下的。你说呢?”

“好,好,只要有一丝的希望,我们必定是要博一下的!”男人眼里似乎有半丝的喜悦,站起来,跟医生连连道谢后,便抱着女孩儿出去了。

陈成心里不经意地也有一丝丝隐痛划过,像风一阵又一阵地吹着小草的叶子,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掠过未曾愈合的伤口一样:不是致命的痛,但每一丝痛都刮擦着心尖儿。儿子此时正安安静静地趴在她的怀里,不知道他是痛还是不痛,也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这孩子的忍耐力简直是常人无所及的。看着安静的儿子,她的目光渐渐地呆滞起来,思想空白起来,心伸向了无极限的远方。她已经不知道前面几个人是怎样看完医生的,轮到她时,她突然觉得有些愕然。旁边的护士姐姐用手推了推她,没反应,使劲儿又推了推她,她猛地一抬头,才发现医生在示意她把儿子放下来坐着方便检查。

“左眼眼压很高,嗯,有动脉毛细血管仍在出血的状态,看来,情况不容乐观。先去测下眼压。”

“那怎么办呢?再次手术?王医生!”

“应该是。但是他整个角膜血染,眼底完全看不清,关键是眼压太高,摸上去眼珠都是硬硬的。你带孩子先去测一下眼压。”

旁边的护士姐姐招手示意过去测眼压,陈成便机械般地抱着儿子过去了。

眼压46。

陈成拿着电脑打出来的单据,又机械般地走向王医生。

“眼压竟然这么高?我这边暂时没办法解决,你需要尽快去挂专家的号,眼外伤和外伤性青光眼都去看一下,看看专家们的意见。用手机在医院公众号上进行预约。这个,应该还需要一次手术,越快越好。”

陈成按照护士的指导,关注了公众号,进入挂号界面。但是所有专家和教授都是满号,无一空席。于是,她把儿子放在走廊上的椅子上坐着,又走到检查室的门口,倚着门框,眼巴巴地望着王医生。王医生看起来四十岁左右,大约一米七,微胖丰满,身材匀称,有北方女人的那种高大魁梧,但并不让人觉得她肥胖。她和患者及家属说话的语气总是温温和和的,略带着与生俱来的那种微笑,潜藏着母性的某种特质。

为何患者总是那么多?这也许不仅是患者及家属经常考虑过的问题,也是医生自身在琢磨的问题吧。处处都是在等待,处处都体现着人情,处处又不知如何讲人情。因为你需要,有人比你更需要;你困难,有人比你更困难;你紧急,有人比你更紧急;你痛苦,有人比你更痛苦……

“王医生,我挂不到号。”终于等到所有人看完了,还未等王医生缓一口气,陈成就立马凑过来着急地问。

“嗯……”王医生刚张嘴,突然一个人插到中间来,“王医生,你看看这个检查单,刚出来的!”

王医生看了一遍,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让孩子过来,我再看看。”

……

又是一番等待。

陈成又退居至门框边上,倚着,企图寻找一丝力量支撑着她这段日子以来疲惫的身子。她回头看了看儿子,儿子乖乖地坐在那里,脸上写满痛楚。她心头一紧,又转过头看着忙碌的王医生。她眼睛是看着王医生的,但是思想却一点一点飘忽了去,散了去,一点一点地不知道去向何方。只觉头一阵风从侧身吹过,她回过神来,才发现王医生已经出了检查室的门口,走向办公室。于是,她颠颠地小跑过去。

“王医生……”

“我知道,”王医生一边整理病人的资料,一边说,“但是现在就是这个状态,每个人都想挂号,都想快点看医生,所以我们医院,我们医生,才一定要公平对待。懂吗?我如果帮你,就是对别人的不公平。”

“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陈成语音未落,一行泪就从眼眶滑落下来了。任凭王医生如何解释,她都没法听进去。她只觉得孩子在等她,孩子需要她,孩子的眼睛需要医生,而她必须是要把最好的医生召唤来的。

“医生……求求你了!”

“我懂你,我知道,可是你得自己去挂号,中间应该会有人退号,你能挂到的,只是时间的问题,你坚持下。”

“可是我儿子很痛,眼睛痛,头痛。医生……”

王医生走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不远不近地,和王医生保持两米左右的距离。她已不再说话,因为不知道再和医生说些什么。只有两行泪,像两条小溪一样,无穷无尽地汩汩地流着。静静地没有声音,又似乎带着呜咽的声音;静静地不去言语,却又似乎说出了所有。

她已经两天没吃饭、没喝水了,她也很奇怪这泪水是从何而来。

“我可以把我视力最好的右眼拿给我儿子,安在他的左眼上。让他不再痛了就好,能看得见了就好。我,我无所谓的,有一只眼睛能看到就好。”陈成似乎终于找到一个合适解决的方法,相对于儿子的痛苦和左眼失明,她之前一直捍卫的美丽又值得了什么呢?能解决问题,才是最美好的。

“国内目前还没这种技术呢。”王医生忍不住向陈成解释。

“那国外呢?只要能救孩子的眼睛,我总要搏一搏的。”陈成鼓足勇气,心里盘算着托人出国,找医生,卖房子,卖车子……

“目前世界上也没有这种技术。”王医生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说,“况且国家禁止从活体上摘取器官进行更换手术。”

“如果,假如我死了呢?我可以死!”陈成倔强得有些蛮不讲理。

“你死了,你的孩子怎么办?”王医生叹一口气,道,“别担心,你儿子还未到需要更换眼睛的地步。以后科技越来越发达,相信自己,能治好的。好吗?”

“可是现在我都挂不上号,挂不上号啊!”陈成几近崩溃,泪如泉涌,心里想过千万次给医生跪下的情景。”

“好,好,我帮你想想办法,好吗?请你不要这样。”王医生扶着她,“今天下午有个专家会议,里面有个眼外伤专家是我的导师,到时候我跟他反映一下你的情况,请他为你申请会诊的机会,好吗?你先回去等我的消息。”

“啊……呜……谢谢你啊——”陈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头扑向王医生怀里。她紧紧抱着王医生的腰部,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起来,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冲出眼眶。她的头趴在王医生的怀里,那怀抱温软舒适,像极了母亲的感觉,在那小小的几秒钟内,她真的把这种感觉当成了母亲。她贪婪地享受着这种感觉,放肆地释放着情绪。王医生搂着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像安慰婴儿一样:“没事的,没事的啊,会好起来的!……”

足足有三分钟,陈成才从王医生的怀抱里抬起头来,收住情绪,开始思考当下的问题。

“可是孩子现在眼压高导致头很痛,怎么办?可以给他开几支降眼压和止痛的口服药吗?可以给他打几针降眼压和止痛的针吗?”

“可是可以,但是,你知道,这些药副作用较大,毕竟他还是个孩子,而且这些药只能起到缓解作用,治标不治本呀!”王医生无奈地解释着。

“管不了那么多了,王医生,你看,他痛得没法吃,没法睡,实在饿了吃点什么,还总想吐。我不管了,只要他不痛就好,好不好?”

“好吧。但是,你,作为孩子的母亲,一定要坚强,坚强,懂吗?情绪带来的痛苦,若是感染到了孩子,只会让他感到更痛。”王医生郑重地强调。

“好的,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从来没有在孩子面前掉过一滴眼泪的,哪怕是皱个眉头都没有。”陈成急切地解释。

“好,你做得好!相信医学,相信科技,会好的,会好的。”王医生拍拍她的肩头,转身去开了药方。

拿着药方,陈成心里突然敞亮了很多,甚至有些欣喜。她只觉得,原来人在痛苦的时候也会有欣喜。拿了药,儿子乖乖地喝了,一点也不反抗。那药是异常苦的,她尝过的,简直是苦断舌根,但药的苦要比痛要好受一点。这一点,儿子是非常明白的。打针的区域,永远是拥挤的,人们面部各自带着各自特有的表情,这也许是陈成目前看过的最丰富的表情集成堆。而人们大都是坚强着,乐观着,像个大家庭一样,说着笑话,讲述着历史渊源,辩论着政治时事,谈论着文体美乐……笑声从房间里传出去,一阵又一阵,大家兴致高昂之处,还会有人唱和几句。若不是头顶挂着各种样式的点滴瓶,陈成真以来自己来到了某个热闹的交谊会。在座的有大学教授,有学生,有行业佼佼者,有政界要客,有平民百姓,有老人,有孩子……疾病无老小,痛苦无边界,而乐观与坚强,却是大家共有的。她笑了,却觉得自己笑得有些违心;儿子也笑了,笑容舒展了他的眉头。

明天就是小年了,腊月二十四。一位阿姨一边听着大家的笑谈,一边拿个剪刀慢慢地剪着窗花。她是那样地小心翼翼,不知道是怕剪坏了窗花,还是怕弄掉了插在手背上正在滴药水的针头。人们问及她,才知道她是沈阳的,家乡习俗在过年一定要贴上美丽的窗花的。终于剪完一个,慢慢打来开,斜举起来,歪着头,一脸严肃,似乎在检查哪里剪得不够好。众人如她一样,看向这窗花,在缝隙间看到了她微笑的脸。

苦的药,极痛的屁股针,以及这源源不断的点滴,所有的药水进入到了儿子的身体里,不知道是真起了作用,还是一种心理安慰,儿子居然没有说痛了,眉头也逐渐展开来。

“妈妈,我饿了。”儿子回头看头妈妈,“我想吃汤圆,七彩的那种。”

“好,等你好了,我们买来吃。”陈成摸着儿子的头说。

“我已经好了,妈妈,头一点也不疼了,眼睛也不疼了。妈妈,我想爸爸了,爸爸什么时候到?”

“要医生说好了,才能算是好了。爸爸一早上就出发了,应该,应该很快会到的。”陈成望了望窗外,“你现在想吃什么?妈妈去给你买,但是七彩汤圆没有外卖的。”

经过向番讨论,最后儿子选择了核桃包。陈成拜托旁边的大叔帮忙看一下点滴的水瓶,以便及时换药水,而后就走出医院。医院右边的高架桥下用临时材料搭建了起来,做成了一长排小小的档口,每家的食品各不相同,都是些带有地方特色的小吃:有玉米,豆浆,云吞,各式各样的包子,馒头,酸辣粉,拔丝蛋糕……购买者熙熙攘攘,有从医院过来的,也有刚从地铁站出来的。

陈成匆匆买了两个核桃包,两杯豆浆,转身就小跑着进了医院。儿子喝了两口豆浆,吃了半个核桃包就说饱了,不肯再多吃一口。陈成无奈之下,只好自己把半个核桃包吃了,又喝完了剩下的那杯豆浆。也不知道胃里饿不饿,只知道吃了东西就会有力气的。

一堆药水终于打完了。陈成起身要去抱儿子,儿子却说自己已经好了,有力气自己走路啦。

已经是下午四点了。陈成牵着儿子的手往医院门口走,猛然抬起头,才发现门外一片春光明媚,有些耀眼,目光难以应接。路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往,永不停歇,连垃圾桶旁边的流浪汉也是匆匆看一眼垃圾桶内,顺拿一个被别人丢弃的快餐盒,一边向前走一边打开吃起来。孩子果然是孩子,身体稍微好点走路就蹦哒起来,歌也唱起来了。

回到宾馆的房间,陈成让儿子吃了药,儿子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全喝了下去,喝完还咂了下嘴巴,把溢在唇边的那点药水也给舔了回去。这是一种降眼压的药水,深棕色的瓶子,也是深棕色的液体。盖上盖子时,陈成的右手食指不小心碰到了瓶口,擦上了点药水。陈成下意思地伸出舌头添了一下:天啦,简直是苦断舌根啊!陈成突然鼻头一酸,但她眨了眨眼,把想从眼睛里涌出来的那股热流硬生生给压了回去。

“这世间的苦难事,对于事情以外的其他人来说只是一个个故事,而对于当事人来说,却是忍受与承受的每一个过程。”陈成想着,就掀开被子,扶儿子上床休息。孩子真是累了,其实此时此刻放松下来的她,也累了。她顺着儿子的肩膀偎依着侧躺下来,头正好紧挨着儿子的脖子。如此,儿子稍微动一动,她就知道了。

瞬间她的眼前闪过一道光,明媚亮丽的感觉,光线最后落在一片新绿色的草地上,以及草地尽头一片充满生长活力的绿色树木上。她穿着浅蓝底色的碎花裙,向着草地飞奔过去。暖暖的阳光从侧面照在她身上,奔跑带动的风掠动着裙子飘逸起来,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和一种没有任何理由的淡淡的幸福、久久没有释放的自由。

“妈妈,妈妈,我的头好痛啊!”儿子突然轻轻叫起来。陈成猛一个翻身坐起来,右扶着儿子,左手抓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才过了二十分钟。医生说最多半小时服一次降眼压药的。怎么办呢?!

她一边安慰着儿子,一边在想着怎样转移儿子的注意力,或许会让痛的感觉减小一点。

“哇!”还没等她想到什么能够转移注意力的事情,儿子就呕吐起来。陈成顺手抄起一个脸盆,算是接得速度够快,没有吐到被子上,不然又得麻烦楼下前台的小姐姐更换。

掐着时间点,终于熬到了三十分钟,陈成赶快倒好药给儿子服下,又给他喝了些热水。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按时滴了消炎和降眼压的药水。药效没那么快起到作用,儿子反复地想上厕所,而每次到厕所站好几分钟,都没能尿出来。儿子说没有力气站着,想坐在马桶上等等,或许就尿出来了。正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陈成拿起手机,看到是孩子爸爸的电话。她一边扶儿子上马桶,一边接起了电话。

“是爸爸!”儿子的声音里带着兴奋。

“是的。”陈成应着儿子。他们住的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但是也要两百多元一天,电话信号有些差,断断续续地没怎么听清电话那头说什么,就自动断线了。

“妈妈,我想下来,不想尿了。”听到儿子的话,陈成立即把手机放进上衣口袋里,弯下腰去扶儿子。

啪咚!陈成回过头来,发现是手机掉进了马桶。

“天哪!”陈成迅速帮儿子穿上裤子,抱上床,转身去卫生间把手机掏了起来。手机浸水后自动关了机。

“嘘!”陈成微闭着眼睛,轻轻顺了一口气:屋漏偏逢下雨天。

孩子爸爸这个时候应该快到了吧?刚才打电话,难道是快到了吗?

”妈妈,爸爸应该是快到了吧?我们去公交车站去接他吧。”儿子居然跟她想到了一块儿。

陈成拿纸巾将手机擦干,再将其拆开放在桌子上晾起来。儿子问手机晾干后会不会恢复正常,陈成坚定地说,会的。其实她也不能确定手机是否能够恢复正常,或者报废了。

陈成将十种眼药水、各种降压药、保温杯、病历、以及儿子的几件衣服一股脑儿地装进一个大大的手提袋里。儿子随时都需要用药,需要喝水,外面天气不稳定,随时会有风、降温,所以这些都是必须品。陈成掂了掂,这包居然有七八斤重。从宾馆到公交车站,要通过两个红绿灯,走到这条路的“Y”字分叉口,再过到马路的对面,向“Y”字右边走两三百米,就到了公交车站。每次,他们都是在这个公交车站上下车的,这次孩子爸爸应该不会改变。

一路上,陈成一会儿抱着儿子,一会儿背着儿子,儿子的腿都是软软的,站的力气都没有。路程其实不远,最多不超过1.5公里。儿子趴在她的背上,和她讨论着爸爸是否已经到了,我们会不会面对面地撞见,或者还在公交车上,我们一到,他正好下车了。陈成似乎也受到了儿子的影响,思想意识里开始去捕捉孩子爸爸这条希望之线。

在广州,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人总是很多。这种喧嚣不是人为特定制造的热闹,不是乡间赶集自聚而成的熙熙攘攘,而是弥漫在空气里、成为人们无法拒绝地循环吸入肺腑中的一种成份。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其间的每一个特殊个体或团体,人们似乎都司空见惯,都严密地收裹着自己的内心,不释放能量,也不收揽荒凉,或者目光坚定向前,或者脚步坚定向前。

陈成把包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把儿子从背上换到怀里抱着,又从怀里换到后面背着。肩膀被勒得生生的疼,手臂也酸软麻木,但是绝不能松手啊。陈成想起了小时候稻谷成熟的季节,父母先是半夜三更起床去一块块梯田里割好稻子,晒一天,到下午四点钟左右又将其扎成捆用冲担一边杀住一捆,踩着细细弯弯的梯田埂子,咯吱咯吱地小跑着挑回来。到晚上吃罢饭,父母脱去外衣,穿着白色背心拿着蒲扇缓缓摇风的时候,陈成便发现父母的左右肩膀都被压得血肉模糊,血迹浸染了背心的肩带。每次陈成都忍不住默默流起泪来,决定要好好读书,将来不让父母再受这样的苦,或者将来有更好的科技来减轻梯田耕种的艰辛。现在儿子眼睛受伤,击碎了她所有的梦想,而又不能对父母透漏一言一字。

终于到了公交车站,每到达一辆512公交车,他们母子两人便伸直脖子往里看,却总是找不到孩子爸爸那个微胖且不高的身影。

一阵横风吹来,陈成紧了紧身子,又轻轻问儿子冷不冷,从包里掏了件衣服给他加上。

“妈妈,爸爸会不会今天有事耽误来不了啊?”儿子有些失望地说。

“不会的。爸爸早上都跟我说过会来的。”陈成抱了抱儿子,给他信心和力量。

冬天的夜晚来得真快,才五点半,整个天空像是被一层灰色的东西给轻轻罩住了,任你打开所有灯光也亮不起来。

“512!小东,看,512!”好一会儿没看到512公交车了,这时候在排队的车辆中居然看到了一辆。陈成感觉到这一辆里面一定有孩子爸爸的。她拿起包向后一甩就挎在了右肩上,迅速抱起儿子挤到了公交车后门口。然而直到最后一个人下车,也没有见到孩子爸爸。她和儿子失望地转身走向站台上的凳子。

“啊!”陈成被人用手拍了一下背,猛地一回头,发现一个微胖而并不高大的男人,皮肤暗黑,嘴角微微笑着,左手拎着一大一小两个电饭煲,右手提着一张折叠躺椅,左肩上背着电磁炉、脸盆、铁锅,锅上拴着锅铲等厨具,右肩上挂着几个被装得圆圆鼓鼓的购物袋,背上驮着用床单裹住的棉被。原来是孩子爸爸!

“爸爸!”儿子欣喜地叫喊着。

“你没有坐512?”陈成惊异地问。

“我没买到到省站的汽车票,就买了到广州其它区的,转了几趟公交车。”孩子爸爸解释着。“你手机怎么打不通?”

“掉厕所了。唉!”陈成咬了一下嘴唇,从上到下扫了一眼孩子爸爸,最后目光定格在他的眼睛上: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写满了疲惫。这段日子,他兼顾着工作和医院,来来回回跑来跑去,也真是辛苦了。

“你辛苦了!”孩子爸爸捋了捋陈成额着的头发,陈成抿了抿嘴巴,什么也没说,只看着孩子爸爸笑。

儿子一下扑到了爸爸的怀里。

孩子爸爸把两个电饭煲递给陈成,腾出左手抱起了儿子。

孩子爸爸抱着儿子走在前面,陈成走在后面。孩子爸爸走得快,像父母在田间挑着担子小跑着那样,带着锅铲厨具叮叮当当的有节奏地响起来。儿子趴在爸爸的肩上,开心地笑着,一直笑着,像是怀里揣着蜜糖一样地甜美。这段时间以来,儿子从来没有如此笑过,这种笑容已经覆盖了所有的疼痛与悲伤。陈成越走越慢,视线越来越模糊,模糊中她只看到了儿子的一排小白牙。泪水肆无忌惮地近乎疯狂地奔腾起来,像压治已久的野马又回到了草原上一样。迎面走来的以及其它方向汇聚的人流,与陈成一一擦肩而过,没有谁多注意一下她,甚至没有谁看一眼这个泪水决堤的女人。没有人注意,没有人认识,如此的环境,也正好可以让她彻底地、无所顾忌地任性一回,让眼睛顺着痛苦的河流奔腾,飞扬,集成一首小小的诗。

广州的天空

不相信眼泪

谁也不认识谁

任眼泪肆意飞

快到宾馆时,陈成才收起了眼泪,叹了几口气,整理好情绪,几步追上了他们父子。回到房间没几分钟,儿子竟然要求去附近的沃尔玛逛逛。也许是打了一天的点滴药水起到了一些作用,儿子没有一直喊头痛,也没有再呕吐过。超市里播放着应年过节的歌曲,让整个空间的气氛变得温暖起来,人们三三两两一堆,热闹地选购着年货。在超市的左侧,摆放了七八个大冰柜,里面放的是各种速冻食品。有一个冰柜里全是各种汤圆,其中就有那种七彩汤圆。儿子选了一大包,960克。超市不大,十分钟不到就能逛完一圈。儿子说,我们回去吧。

于是,夫妻两人,爸爸抱着儿子,妈妈提着购买的物品,一起并肩往宾馆走。出门转弯处,一对年轻的夫妻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姑娘,小姑娘头发微黄,细细软软的,被扎成两个小羊角辫儿,眼大肤白,睫毛很长很密,眨眼间像两把扇子一样地似乎可以扇出风来。

“宝宝,你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走了。”夫妻两人都蹲下身,试图跟小姑娘讲道理。

“看,这个哥哥不是也让叔叔抱着的么?我比他小多了。”小姑娘指着前面说。

陈成怔住了,想解释,但是不知道如何解释。儿子的头歪在爸爸的脖子边上,动了动,想挣扎,但又没有力气。

“我宁愿永远地抱着孩子,只要他是健康的。”陈成想着,“快走吧。”她轻轻揽着丈夫的腰,快步离开了。

路上经过一个大酒店,门口是一个小广场,一个小男孩儿在上面溜着旱冰,小男孩儿的爸爸扶着他的一只手,妈妈也开心地跟着跑。这样的场景,让陈成觉得特别熟悉,曾经他们也是如此快乐的一家人,而现在,陈成一边心如刀割一边又羡慕不已。

煮熟了汤圆,凭着香味都能让人感觉到它的味道特别好吃。七色的汤圆装在碗里,像是碗里盛开的鲜花。一家人坐在一起,钢勺不时地碰到了瓷碗,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像一首专为生活而作的伴奏曲,奏出了一点家的温暖和感觉。

手机也晾干了,装上去居然还能正常使用,但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连接WIFI,网速也很慢。尽管如此,但总比全坏了不能使用要好很多。手机刚装上几分钟就响铃了。

“小东妈妈,我是王医生,我今天在开会的时候将你们的情况向上级汇报了,会议决定明天安排李教授为孩子的眼睛进行再次手术。你明天早上七点钟来我的办公室,我先帮你安排麻醉师和术前准备,并为你们开一条绿色通道,你们不用挂号,结果也不用自己去取,我都会安排好的。”

“真的吗?谢谢!真的是太感谢了!”挂断电话后,陈成突然感觉到整个身心都充满了力量和希望。

第二天来得很慢,陈成感觉自己已经等不及了。

一套熟悉的流程走得特别顺利,儿子打着点滴被医生牵着手带进了手术预备室。陈成握着丈夫的手坐在旁边的凳子上。

等待是漫长的,无论是因为时间实质上的长短还是在内心对比中的差异,此时此景,在这里坐着或者站着的每一个人,都不能够比较谁的时间更短,谁的时间更长。陈成看了一下时间,正好是中午1点。其实这些医生也是真的不容易,确切地说,这是一种不容易的职业。每天面对的是痛苦的面孔和生死存亡,还有不能够随意离开的工作台,而忙碌和压力只是其次。他们要救治的病痛实在是太多了,而人人都需要一条医疗的“绿色通道”。

眼见着比儿子后面进去的人也出来了,陈成开始有些着急。丈夫安慰着她,但她看得出刻在他眉宇间的焦虑。已经下午五点四十分了,等待室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他们夫妻俩。内心忐忑,坐立不安,不知所措,手术前签的一大堆意外风险循环地飘浮到了陈成眼前,她突然有种上小便的感觉。一回头,手术室的门开了,儿子的半个头被白布包裹起来。

“手术很成功,眼内动脉毛细血管出血已被止住,刚才已经醒过来了,现在是睡着了,不要担心,让孩子好好睡睡。”其中一个医生一边交待着,一边让护工帮忙推着病床。看着儿子的样子,陈成的眼泪像豆子一样滚落下来,孩子爸爸也在悄悄地抹眼泪。

儿子被推进了普通病房,大约七点半的时候醒了过来。

第二天查房时,做手术的李教授医生说,血是止住了,但是年后还要进行一次手术,考虑更换眼角膜。

陈成看着李教授,眼睛有些热,喉咙有些堵,心上像沉积岩一样一层一层地在堆积、压制,进而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压得心肺都无法跳动、呼吸。她就这样看着李教授,一动不动,目不转睛,但早已听不见李教授那一张一合的嘴巴里吐出的任何声音。

李教授转向离开了,陈成也转身遍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那背影转了个弯,再也看不见了。等她转身回到病床前,护士已经拆除了儿子头上的包布和眼罩,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有鼻子、有眼睛、有嘴有脸的完整的孩子,但左眼睛有些肿,左脸也有些肿。

她默默地抱着儿子,丈夫默默地抱着她。

第三天查房时,李教授没有说太多,他摸了摸小东的头,温和地笑着,问:“小伙子,想回家吗?”

“想!”小东噌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我做梦都想呢!”

“好,那我准许你现在可以出院回家啦!”李教授轻轻拍了拍小东的右肩,“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最乖巧的孩子,以后你会越来越好、越来越棒的!”

儿子受到了鼓舞,直接站起来在床上蹦跳,伤痛眼睛里却有一弯清澈的湖水在荡漾,似乎要溢出希望、美好与幽远的未来。

“我们可以回家喽!”

走,我们回家去!

三人一行,走向车站。

丈夫提着锅、灶、碗、瓢、盆,腾出一只手抱着儿子,叮叮铛铛地走在前面,陈成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拖着箱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儿子的脸正朝着她,笑着,一路小声哼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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