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缑城️ 7】南门外(上)
几经变故,还有多少人多少事,还能在几乎无法坚守的地方,出人意料地保留着青葱袭人的旧模样。
——《一个人的缑城》
南 门 外
文 / 摄 顾方强
缑城里大人小孩口中所说的南门外,并非泛指小城出南门以外的地方,而是专指,是指在城南擦城而过的这条溪流,官名叫洋溪。
有近百米宽,自西而东流淌至跃龙山千丈岩脚后,猛地折南而去奔流入海,当初的南门外,虽不似现在一派繁华盛世的景象,作为一条充满活力的原生溪流,现已消失的溪石、溪滩、溪声、溪潭是一样不少,碧清的溪水和溪中鱼及溪上草,就更不用说了,它的风姿曾经婉约动人!
南门外的地标为南门外大桥,原址就在现在的跃龙大桥,时称南门外铁桥。细脚零丁的七八个双柱式水泥桥墩,有近十米高,桥跨相互之间,由纵横交叉的三角钢架相连,上面铺设钢筋水泥的预制板作桥面,可让一辆拖拉机或二辆手拉车并排通过,桥面二侧栏杆由圆钢构件组成。
忽遇下暴雨的时候,时常有不少在南门外戏水的孩子,会爬上北桥头靠近桥面的桥脚岭头,龟缩在桥面下躲雨,胆大的会再往上爬到三角钢架桥梁上去,小猢狲一样在高高的桥墩之间来回穿梭。越溪大桥建成之前,南门外铁桥为全县最高最长最宽的大桥,缑城里的人无不以与它合影成像挂上相框为荣。
毕业于民国南京中央警官学校的小外公,在学校学得一手照相的好手艺,曾给铁桥拍过各个角度的风景照。后来迫于生计,曾一个人偷偷扛起笨重的老古董背反相机,上山下乡落海四处招徕生意为人拍照,拍好后回家冲底、曝光、显影成像,再按约定的时间送去,风雨无阻从未失约。后来背反换成了轻巧的双反相机,好像是上海出的海鸥牌子,再不用扛着相机出门拍照了。
运动进入高潮,相机被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连续没收了二台之后,在无力再购的一段时间里,曾用保存下来的各个季节的铁桥照片,去各集市招揽生意。方法是将顾客手头现有的头像底片,与顾客选中的铁桥照片的底片,通过二次曝光的方式,合成为一张漂亮的风景照片。要是你还肯再出一点钱,记得好像是五分钱,能用双手同时书写对联的小外公,还会给合成的照片上色,唇红齿白的你,山青水碧的景,栏褐身灰的桥,都会被细细地描上色,并给描得分毫不差。
一个失去了相机的摄影师,硬是凭着底片就让照相的营生得以继续,并让生计得以维持,除了心头的大爱与不俗的手艺,更拜当时人们对铁桥的崇敬之情所恩赐!
铁桥脚下上游不远,曾有一条红石板小桥,人称南门外小桥,也叫做矮桥。说小其实也不小,通过一辆手拉车是绰绰有余的。说矮也不太矮,在铁桥建成前,是通往港头小码头方向的唯一通道。
六十年代初,曾管理县政府食堂的赵锡炉伯伯,就曾经常担着两只倒缸篮,过小桥去港头村的小码头买野生黄鱼,一角八分一斤。回来时就近从矮桥爬下,在碧清的溪水中开膛洗鱼,部分清洗好的鱼抹上盐放在矮桥的石板桥面上晾晒,一篮咸鲜一篮白鲜的再担回城去。
矮桥被废弃后,沙石在桥下逐渐淤积起来,石板桥看上去矮得好像匍伏在溪滩上一般,矮桥下面的溪水是既浅又缓且清,成为南门外溪滩上,浣妇洗衣捣被、孩童戏水的首选之地。
如果还能,还能站在高高的铁桥上看大溪,且不说野风拂面给人带来心清神明的欢愉,当初司空见惯满溪尽铺干净鹅卵石的景象,足以让现在的你感到震撼。放眼望去,河道中间的鹅卵石溪滩,微微隆起于溪水之上,形成一条长长的鹅卵石长滩。长滩二侧溪水潺潺,水草丰腴。学名为桮树的元宝树,三三两两的盛长于溪滩之上迎风摇曳。
凭栏西望,你会看到泛着银光的汨汨溪水,自遥远的天边,哗哗作响着,迎面铺泻而来,每当晚霞映天之时,满溪粼粼波光闪烁连天。要是艳阳天,尤其是在过年前的几个休息日和夏季的傍晚时分,长长的溪滩之上,浣妇星星、百衣飘飘,孩童点点、嬉闹声声,不知如此画卷何日才能归来……
转身东眺,溪水欢快地流淌到跃龙山脚后,流速忽变缓,到了千丈岩山脚处聚水成潭,潭水幽幽。每当朝霞升起,山色在潭水与天色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娇娆多姿,原名为映霞山的跃龙山,也并非是浪得虚名。在桥脚到跃龙山脚靠北一侧的河床上,现在还能看到一大片略高于河床的月牙形青青草地,除了有河道冲积造成的因素,它是一所学校的师生车拉肩扛着给填上来的。
七十年代中期,高考恢复又开始讲究读书了,小城里的初高中学校仅有二所,本来可就近入学的这二所学校,竟然要凭统考成绩择录就读了。择剩下的学生总不能满山放羊一样放掉,无奈之下在跃龙山的庙里开设了一所学校,大号叫做第二中学。就读这里的学生,不是放羊胜似放羊,一个个猢狲一样吊天挖影,学校因此又被戏称为花果山学校。
山上的二中操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学生无法正常出操上体育课,跑步甚至都要到南门外铁桥上去跑。成绩差了点志气又不差,经过三届师生的努力,硬是在溪滩上填出了这块场地,是为第二中学操场。究竟还有多少人多少事,在几乎无法坚守的地方,仍如眼前的这块草地一般,保持着旧时的青葱模样呢?
再看两岸,跃龙山脚的电厂与对面的化肥厂、橡胶厂等,门卫盯贼一样地盯着没溜进去几次,发生过什么值得回忆的事已模糊,唯有位于原来叫滨溪路,现在叫徐霞客大道上的食品厂,记忆尤鲜。
这家食品厂不仅能生产我不感兴趣的酱油与食醋,还能生产动物饼干与小糖,这饼干一年吃不上几回懒得去说它,小糖价贱买得起这就有得一说了。生产出的小糖分为软糖与硬糖,无纸包的叫糖圆,裹有糖霜,有纸包的叫纸包糖,纸包糖的好处是可随身携带想吃就吃、半粒一粒随吃。
最高级的纸包糖是上海出的奶油糖,缑城里是没有卖的,托人从上海带也不一定每次都能带到,装个十来颗用它来送人,也属送得出手的重礼了。后来传说上海又出来一种怎么嚼都嚼不完的糖,半年后在人山人海的市门头小副食店里抢购到,这块引起无数遐想的神奇的糖,当时叫泡泡糖现在叫做口香糖。
看到小糖会无端地想起阿妹,记得小时要上山下水去疯玩时,为了支开喜欢跟在屁股后面的阿妹,就会拿出一两分的角子,让她替我去买小糖,待她一进店转身就跑。故伎重演时,她还是会去,只是去时几步一回头,忽闪着让人不舍的眼神,着急地喊着:“阿哥,等等我,不要抛下我!”不曾想,真的把她丢了,丢在了千里关山之外。
阿妹,满山杜鹃花开,来看你时,曾放了一把纸包糖在你面前,你要记得随身带着,想我们时你就剥开纸包糖吃一颗,像你小时一样含着慢慢地吃,这样你在那边或许就不会再感到孤独了。
还有左岸,食品厂对面的左岸,就在徐霞客大道的对岸,远处群山逶迤,岸上树影婆娑,岸边芳草萋萋,四起的炊烟缭绕在远山黛色之中,村庄若隐……
南门外的溪滩上,因为溪流地长期冲刷,形成有三个无人不知的深潭。
最为凶险的,当属龙滚潭,这个名字听上去就会让人倒吸一口凉气的深潭,在桃源南路与徐霞客大道交叉口一带。当初洋溪、里溪、城里的排洪渠这三水在此交集,似有巨龙在深潭中上下翻滚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天生丽质的,是在飞凤山北坡山脚下的螺丝潭。潭水清辙见底,潜入水中,你会看到红鳞、黄鳞、白鳞鱼在你身边交相穿梭。潭水自东而西由浅入深,西面飞凤山临水岩壁处为大跳台,东面南门外矮桥处为小跳台,成为小城天然的泳池。
无深潭之称有深潭之实的深潭,在跃龙山千丈岩脚下,人们干脆直接把它称为千丈岩,因潭深发幽水面开阔,胆子大水性好的人,才敢在这里凫水。
三个潭现在已了无踪影,相关的俚语俗话,倒是还不过时的,会出现在人们的日常口语之中。比如讽刺某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蛙蟆(青蛙)勿识千丈岩高”,争吵时恶语相向的“龙滚潭无盖怎勿去倒水死去”,责怪一个人做事死倒倒勿活络的“螺丝潭木卵土婆鱼木呆呆”等等。要是起了争执,被人这么说上几句,一般是要形容对方八辈子祖宗的生殖器,才能镇得住场面了!
天上才有的人间南门外,自然是少不了少年郎嬉闹的身影。夏至前,乍暖还凉的南门外已渐渐骚动起来了。几拨野孩子早已按捺不住,开始在螺丝潭凫水了。胆再大也怕水冷腿抽筋溺死,只敢在靠近石板小桥水浅的地方凫水,冷了上燥滩架起枯枝,生火取暖烤干短裤,再去别处疯玩。在南门外,春江水暖我先知,不是鸭先知。
夏,终于至。兴奋地斗过鸡蛋后的南门外,已是一片生机勃勃。大人们说,知夏过后的水,对万物只浸润不浸寒了。满溪除了戏水的孩童,还有附近各生产队牵来的耕牛在此开澡。长长的南门外溪滩上下,人与人、牛与牛、人与牛之间,相互追逐戏闹好不热闹。
钓鱼、戳虾、抲蟹的人,也逐渐地活跃起来。抲蟹人,会在溪流的浅水滩处,顺着水流,垒起长长的人字形石卵堆,前头放上蟹笼,请蟹入笼,午夜收笼。溪坑大石堆及岩头坝脚的缝隙间,钓土婆鱼的人,会耐心地抖动鱼杆放钓。
钓这种鱼甚至都不用饵,只要有点影子就上钩,一但咬钩后,是死活不松口的。这一点,和某些人在某些时候,对某些事情的认知上有点相象,以为咬住的是别人,其实绝不放过的是自己,说是被人钓上去,还不如说是他自己给吊上去的。
最大不过二指宽的白鱼,最喜欢在滩浅面宽的水急处斗水,喜食的鱼饵,是现成的依附在溪滩石卵底下的水虫。钓白鱼的人,挽裤挎篓地立于水中,顺着水流不停地放钩提杆再放钩,半天钓上二、三碗透骨新鲜的白鱼,一般是不会少的。
潭中的红、黄鳞鱼,似乎是永远都不会上钩,捕捞的通常方法是去炸。有回在食品厂围墙外的深水溪坑上,一炮炸出人命来,方始无人再炸。
溪里的浪虾,一般只能夜里去捕。自焊加长手电筒或矿灯一照,双目反光碧绿很好辨认。用钢制的前端似梳子状的长柄浪虾戳,对准尾巴戳去,十拿九稳地会把先后退再前窜的浪虾,给戳中抲上来。
抲上来的浪虾并不舍得全部鲜吃,大部分都会给晒成虾干,做人家的人家,一夏能攒起足足一洋油箱桶的虾干,一家人长冬的鲜味就有了着落。这些印象深了,因为大多是要月亮夜去的。当你心怀喜悦头顶繁星,凫在映照着万千明月的水中,谁的心不荡漾不追忆?
除了月下溪、溪中石、石上树等等这些南门外记忆碎片外,小城里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南门外旧事……
南门外溪滩上,长有一种同学们叫做牛奶浆的草,要是把根茎一折,牛奶一样的浆汁,便会从折断处不断地注出来,属于上等的兔子草。当时的城中小学有个兔子养殖场,大约养有七、八十笼兔子。我不情愿地被推选为了光荣的饲养员,早读课与放学后各要去投喂一次兔子草。
小学五年级时,差不多每个星期,都有一节半天的劳动课,以寻找拔毛兔草为课。不管拔多拔少,放学前到学校交草,班级劳动委员过秤上账,作为年底评选劳动积极分子的依据之一,调皮捣蛋的几个同学,会藏些石子在篮底过秤,以增加毛兔草的分量。毛免草又被称为校草,牛奶浆草一斤可算作一斤半,拔校草这样的劳动课,我们自然是到南门外去了。
大概是在知夏日过后的第三天,即牛卵同学用木鸡蛋撞遍全校无敌手,被发现后差点被围殴半死的第二天,发生了一件惊动全校的校草事件。
在南门外拔好草,警告先回去的同学不准告诉班主任钱老师,几个水性好的同学,照例是要下到螺丝潭去凫水,玩上一阵子再回校交草的。有一回,不会水的赵同学在燥滩上看到我们玩得尽兴,双手合拢双掌并齐,一猛子就扎进螺丝潭被飘浮进了深水区,要不是被驼背蟑螂同学及时发现,大家合力把他推出深水区,现在小城就少了一个叫做阿门的诗人了。凫水玩得不尽兴,大家顺溪淌到千丈岩废弃的抽水机房去玩跳水。
抽水机房现已只剩下一层了,成为偌大南门外唯一的记忆遗址,当时有二层半高。当初碧波荡漾水面开阔看上去黑幽幽的千丈岩深潭,已变成生长着可凝苔藓的浅水沟了,潭边大片大片干净的鹅卵石溪滩,变成了来历不明的野草疯长的黄泥地了,变化至此,直教人觉得沧海桑田也不过如此。
从抽水机房屋顶跃出,往潭中跳了几回水后,老龚同学说,家里父母这几天都出差去了,到他家里去烤洋芋吃,他家还有一把小提琴、数笼蟋蟀可玩,这个主意不错。在机房基脚上岸,把短裤的水用手绞点燥穿上,从千丈岩翻上跃龙山,顺道在北坡,顺了半篮洋芋,直奔山脚东门龚家道地而去。
烤了半锅洋竽,翻出足足半雪花膏瓶的油炸花生米,倒上红丝丝甜咪咪的杨梅烧酒,学着大人的样子,一人一小碗热火朝天地吃喝起来。可想而知,四人齐齐地醉了过去。
这边醉了不打紧,学校那边可是炸开了锅。劳动委员直等等横等等,都没等到四个同学来交校草,告诉班主任人不见还没回。钱老师等到天快黑也不见人影,不放心又差学生四处打听到家里去找,人没找到找来一条消息:在南门外下水了!而且下水的地方是千丈岩,一下慌了神,一路小跑着赶去校长家报信。
后来因为爬高树抲金虫在老师办公室罚站时听老师说起,住在坊河边,正在道地里河风吹吹烧酒啜啜的葛校长,惊得是把手里的小酒盅都掉进菜羮里去了,一路打着脚绊赶到学校。发动老师,叫来学生家长一起,一群人手持长竹竿,一路急吼吼地往南门外急奔而去。
他们分成两组人马,用长竹竿救人,不,应该是捞死去的我们。他们用长竹竿从千丈岩戳起,一组往黄土岭戳去,另一组戳往螺丝潭,来来回回几遍后,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时间,深夜的南门外,手电四晃,人声鼎沸。
折腾到半夜,到蟹笼来收蟹的抲蟹人说,快到夜晏光景时,看到过四个提着竹篮的学生,爬上千丈岩到跃龙山去了。钱老师想到老龚同学的家长,没在捞人队伍里,方明白过来,带人直奔东门……
一顿鸡飞狗跳地追打,伴着哭爹喊娘的叫声,当夜总算是收了场。令人惊讶的是,第二天过街老鼠一样进校后,想象中的暴雨骤雨并没有降临,钱老师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急赤白脸地对我们进行劈头盖脸或苦口婆心地教诲,连标配的上台检讨与室外罚站也没有发生,估计这回真的是把钱老师气得不想多说了。
不过,以后交毛兔草时,钱老师不时地会过来抽查,在怀疑下过水的学生手臂上,用指甲抓上一把,要是发现谁的手臂被抓后起了白疯疯的爪痕,是少不了一顿盘查与批评的,因为在凫水后的一、二个时辰内,手臂一抓就起白痕,铁证如山想赖也赖不掉的。
此后同学们野外拔草凫水,再也不会无所顾忌了。一晃,恍如昨日的小学最后一个夏季也过去了。对我们这班学生,真的是即要管学习又要管着命,真是辛苦班主任钱老师了,师恩也常感怀在心!
在南门外等地方疯玩得天不管地不收的小孩,谢老天爷不收之恩,总算是平安长大成人。小城里的人们与南门外也是相安无事,直至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九日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