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沙漠神树
沙 漠 神 树
文/和谷
在鄂尔多斯库布其沙漠，有一片状如北斗的七星湖，湖边的草地上有一棵远远可以望见的沙柳树，树冠庞大，迎风婆娑，好像一尊神屹立在那里，守望着黄河南缘沙漠的人们以及草木和动物的生命。也许是神仙从天边经过，悲悯这片沙漠上的生命之顽强与艰辛，顺手丢下了一枝柳条，千百年间便长成了一棵为人们遮风挡雨的大树。
抑或是一位几百年前在此居住的拉骆驼的老人，栽种下了这棵沙柳，风沙把它吹死了，或是太阳把它晒死了，没准儿是让骆驼牛羊啃了，还是让后人砍了当柴火烧了，但它的根没有死去，一次次又发芽出叶抽枝长了上来。雷电没有击死它，狂风没有折断它，依然耐过岁月的寒暑，至今屹立在那儿，它象征着草木生命的意志和力量，昭示着大自然的魅力，启迪沙漠中的人类生生不息的精神。久而久之，沙漠中的一代代人便把它视为神树，为其顶礼膜拜，披红戴花，祈祷神灵的庇护，渴求吉祥如意的美好日子。
如今，守护这棵神树的额定德力格尔老人，人高马大，壮得像一头牛，黝黑的脸庞，有点灰蒙蒙的眼睛。他每天从移民新村骑摩托来到这里，为远方来的游客讲述神树的故事，让前来库布其沙漠观光旅游的人们，把这里的仙气和吉祥都带回都市里的家。
额定德力格尔原来居住的沙土小屋，仍然保留在科技展览馆旁的一处沙梁下。有柴门和栅栏，小院有干涸了的水井，有遗留在墙角的石臼和臼杵，有马鞍子等驭具。低矮的小柴门里，一半是铺有毛毡的火炕，墙角是火炉和简陋的锅灶，很是逼仄。里间是放置粮草和杂物的地方，非常狭小。额定德力格尔就是在这里结婚生子，度过了温情却也不堪回首的艰难日子。
他从小在这沙土小屋长大，能走能跑时就跟着阿爸放羊羔，长大一些就独自放牧，遇到天一下雨羊羔跑丢了，哭鼻子掉泪，还要挨大人的打骂。11岁的时候上学读一年级，民办学校在7公里外的德拉托，共有十几个娃娃。沙土校舍，没有桌子板凳，在沙土台上看书做作业。读五年级时，上学的路途远，不得不住校。一大早从家里走，一路风沙弥漫，下午才能到学校。路上饿了，啃阿妈烙的干饼子，喝路边的湖水。在杭锦旗读到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回到了生产队种地放牧。
有一天，额定德力格尔当上了民办小学老师，每月补助15块钱，后来，学了电工和打井手艺，走乡串户，挣钱贴补家用。他有六个妹妹，放养羊羔的事情不用他做。一到春上，家里没有吃的，阿爸出去也很难借到粮，有人觉得你家孩子多，借给你也没有办法还，只好用沙草籽和野菜填肚子。
让他一辈子都悔恨的一件事，是当儿子的不孝，没有治好阿妈的眼睛。阿妈61岁那年得了急性青光眼，头一天眼睛疼，第二天就看不见了。他从外边赶回来的时候是第三天，赶快骑上马，驮上阿妈到城里去看病。医生说，已经没法救治了。他抱着阿妈哭了，总的来说还是儿子不行。阿妈双目失明，但一直不要别人关照，一个人出入摸索着干活，能自己把水提回来烧火做饭。
有一年，大妹和四妹过黄河北边干活，黄河细细地流着，河里没有摆渡的船，大妹就着急回家，怕阿妈担心，就自己趟水过河，被水冲走了。站在河岸的四妹吓得哭号起来，一路跑回家报信，也没救下大妹。
额定德力格尔是个勤快人，又聪明和善，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外出打一个井能挣30来块钱。早上出发到半夜回家，累了就把毡子拿下来，在车轱辘避风处过夜。后来挣钱盖了房，成家立业，过上了稳定的日子。
他自小有个外号叫喇嘛，谁料到日后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喇嘛，走上了脱俗出家这条路，这完全缘于一次横祸。
那天他外出打工，很晚才往家里赶，当时他喝了点酒，半夜3点骑着摩托车靠边走，一辆大卡车迎面开来，灯光把他的眼睛照花了，只觉得有什么钝器猛烈撞击了自己一下，就不省人事了。第二天早上，经过的人看见路边躺着一个人，满脸的血，也叫不醒，好像已经死了。
等到他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已经是26天之后了。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喇嘛围着给他祷告。在喇嘛的劝导下，48岁的额定德力格尔当了喇嘛。
后来有一天，一个朋友给他打电话，说七星湖旅游景点有个活你干不干？他说，我出家了，不干活了。原来是要找一个喇嘛，看护神树。那生计问题怎么办呢？人家说，一个月有两三千块钱补贴，他答应了下来。
前些年，他的家已经从原来的沙窝子搬到了移民新村。当时他不愿意搬家，有房子有地有草场，还有老阿妈，养的300多只羊和几十头牛怎么办？最后村干部就说了，你的牛羊得卖了，还给你日常生活补助。邻居们都搬走了，他也只好搬进了移民新村。他也开玩笑说，你看人家城里的人，不放羊，照样吃好的，过好日子。
额定德力格尔不养羊了，就来到七星湖旅游景点看守神树。他二妹还在老地方养了70多只羊，50多头牛，开始圈养，后来草木长高了，可以轮牧。两个小妹一个在包头，一个在康巴什，都在企业供职。她们从沙漠里走出去，都比他有本事，会抽空过来把这个喇嘛哥哥看看。他有一个女儿在杭锦旗幼师教书，儿子在移民新村开超市，收入可观。
到七星湖沙漠旅游的人多了，慕名来膜拜神树，额定德力格尔也当讲解员。他平时住在移民新村的楼房里，感觉不如这个有神树的地方宽阔敞亮，这里又热闹又清静。
鄂尔多斯库布其沙漠，经过30多年的治理，有了湿润的小气候，时常有云飘过，有雨点落下来。沙漠神树旁边有一顶蒙古包，他中午在里边的火炉上煮饭，有床铺可以休息。周围的草地上，有几匹马在静静地勾着头吃草。有小鸟啾啾叫着，在空中弹跳着从头顶飞过。
来源：西安日报 2019年3月15日
和 谷
和谷，1952年生，陕西铜川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国家一级作家，陕西省作协顾问，黄堡书院院长。《市长张铁民》获中国作协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著作《和谷文集》14卷、《柳公权传》、舞剧《白鹿原》等多部。作品译为英文、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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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秦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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