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钦臬传 · 水姻缘 4
第十三章 孰是孰非
此话一出,云意勃然而怒:“胡子秋!你真是个畜生!你故意说这样的话,是想让二位大人误以为我哀伤过重神志不清了是不是?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了,你真是这世上最狠毒的人!”
陆休打断他们的相互指责,问云意:“你可有证据?”
云意咬牙道:“出事之后,胡子秋雇人毁了沉船,杀了人证,将云家众人匆忙下葬,他自以为天衣无缝,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深情暖心的模样,可惜我那时悲痛欲绝,每日浑浑噩噩,竟没有想过,我云家上下都熟谙水性,而失事时那船连外海都没有出,他们怎么可能在内河里淹死?一定是这畜生找人提前下了迷药!”
陆休沉声道:“这只是你的猜测,不算证据。”
“大人,我有证据。那时胡子秋每日假惺惺地宽慰我,不料,有次提起遇难之事时,他不小心说漏了嘴,竟然顺口说出云家所乘的是何种船!胡子秋,我问你,当时接到你的信后是不是我给你回的信?我们要乘坐哪一种船,我信中可曾提过半个字?而那船早已在你的安排下彻底毁坏沉于水底,你从大京赶回来时根本什么都没有了,若不是你所为,你怎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陆休皱了皱眉:“胡子秋,你有何话说?”
胡子秋也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陆大人,我胡子秋向天发誓,绝对不曾做过这样歹毒的事,也不曾提到过云家所乘何种船,想来都是云妹太过悲伤引发的臆想,求大人切莫责怪于她!”
“胡子秋!”云意怒喝,“你一时说我疑神疑鬼,一时说我悲伤臆想,就是因为当时无他人在场,便想抵赖是不是?我当了你六年的妻子,怎会不知你想些什么?
“你拿着那首诗向我邀功,说一切都是为了我,后来我才想明白,你诗中所谓的'半生沉沦’,并非哀伤我云家惨遭不幸,而是哀伤你自己沉沦于此,不能在京城大施拳脚;那句'不归人’,也不过是懊恼自己不得不选择回到八里县!好一个'半生半沉沦’,好一个'本是不归人’!我故作感动,特地将那首诗写在你的扇面上,其实只是为了时刻提醒我你的虚伪毒辣,让我绝不能因你惺惺作态的深情便忘记报仇!”
“你一直痛恨我碍了你的事、堵了你的路,我明白,你在遇到我父亲前颠沛流离,受尽欺辱,所以你拼了命地考取功名,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因为只有高官厚禄才能让你觉得安全。好,那我偏要将你困在这小小的八里县,即使你恨死了这里,也离不开半步,我要让你一辈子出不了头!让你一辈子心中难安!
“李执令是你在京城找好的靠山,你知道李执令最重礼法仁义,最恨薄情之人,所以你为了抱紧这棵大树,不敢弃我而去,但你也很聪明,能化劣势为优势,时时向外炫耀人你对我用情至深,想利用我为你树立美名。但其实你一直巴不得我死,好让你能重返大京升官发财,是不是?呵,你可知为何我不辞辛劳,坚持自己操持府中食饮?就是怕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偷偷给我下毒,好铺顺你飞黄腾达的道路!
“我恨死了你,但不得不忍耐,不过还好,你每日虚伪的模样也教会了我演戏,所以你一直没有发现我的所思所想。我精心设计了下毒机关,自认为不会有什么差池,谁知天不开眼,我所有的筹谋,功亏一篑!”
胡子秋脸色惨白,嘴里念叨着:“疯了,疯了,她一定是疯了,两位大人明察,莫要听她一面之词!”
我实在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时不知该相信谁的话。陆休先将他二人分别关押,并告诉云意,钦臬司会追查云家死亡真相,若真是胡子秋所为,定将他依律处刑。
但眼下要审的还是投毒案,我们详细讯问了云意作案过程,云意很配合,交代得清清楚楚,只是她也不知为何会有人没中毒,她说可能是树中的毒液本就不均匀,所以有的荔枝没有毒性。
忙完这一切,又已是深夜,我疲惫地走回房间休息,其实这份疲惫与身体无关,更多的是我的心。
看似恩爱的夫妻,竟都想置对方于死地?我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就又跑去找陆休,还好他也未睡。
我趴在桌子上,看着油灯的火光道:“你说,他俩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相?胡子秋果真会为了前途无量,就设计杀害自己恩人一家吗?”
陆休沉默了一下,回答道:“我不知道,但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久负大恩反成仇?”
第十四章 后手
“听过是听过,可我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陆休叹口气:“不难理解。如果有一个人对你恩重如山,让你一生都还不清他的恩情,你就只能事事都按着他的心意去做,因为你知道,若你稍有违抗,天下人都会指责你狼心狗肺。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你就会恨不得他从未存在过。”
我很难过:“怎么能这样想呢?如果他是君子,我按他心意做的当然也都是好事;如果他是小人,我应当努力将他拉回正道,这样才是报答他的恩情,无论哪一种,都不应该对恩人产生怨恨啊!”
陆休摇摇头:“可世事往往都不会那样简单,就拿这个案子说,如果云意所言属实,假如你是胡子秋,云洪见救你性命还供你考取功名,他让你娶他的女儿,你不得不娶。云意什么都好,但你就是对她无法产生爱慕之情,可能在大京,你反而看到了你更想娶的人。这时,你若娶云意,就错过了那个人,错过了自己想要的人生;你若不娶云意,所有人都会骂你始乱终弃,再没有人会赏识你、帮助你,你一样会错过自己想要的人生。那么,你会不会恨,恨你的恩人凭什么毁掉你的人生?”
我听得更加难过:“这就是世人的想法吗?如果是我,我会将自己的心意明明白白地告诉云洪见,告诉云意,让他们明白,就算不娶云意,我也会一辈子照顾好他们一家人,哪怕以义子的身份让他们同我共享荣华,这样不是对谁都好吗?”
“若这世上每个人都是和你一样的想法,天下会太平许多。”陆休站起来,走到窗边,静静地看着圆月,不再说话。
当时我只顾着自己心情低落,完全没有意识到今夜的陆休比平日话多。
就在我纠结要不要回屋时,陆休忽然又开口了:“我曾带过一个徒弟,他想杀我。”
这是陆休第一次跟我讲他过去的事,之前我对他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我却惊得目瞪口呆:“你的徒弟?想杀你?为什么?”
陆休摇摇头:“一开始我很愤怒,觉得他忘恩负义,后来想想,也许不是忘恩负义,站在他的立场,可能一样有道理。”
我猛然间陷入陆休徒弟想杀他的震惊里,一时都忘记了之前的低落,可看这模样,陆休显然不打算多说,就算我问了也不会有结果。
“但是,人总有可为不可为,怎么能以立场为由是非不分?”我又道。
陆休笑笑:“世间的事,一定能分出是非吗?假如胡子秋确是凶手,那么云意一介女子,却敢单枪匹马谋划报仇,而且心思缜密,沉着冷静,多年来一直隐忍不发,只为一击必中,很令人佩服吧?但是,云意为了报仇,却害死了三十二个无辜百姓,害了自己和飞琼的一生,这又该如何评判?”
我被这现成的例子驳斥得无话可说,半晌才喃喃道:“太麻烦了……人怎么会如此麻烦……”
陆休又叹了口气:“只能说,当你是你时,和你是云意时,看到的是非道理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甩了甩脑袋,说:“不管什么是非道理,我只知道,如果我是云意,想杀人直接杀便是了,反正都是下毒,第一年下和第六年下有什么区别?为何要让自己多憋屈几年?”
陆休听到我的话,忽然脸色一变:“你说得对。”说完便按按额头,开始在地上来回踱步。
我被他的反应弄得有些茫然:“那你也不必反应那么大吧?”
“之前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是你这句话提醒了我。你回忆一下,那根石管,看起来是新埋的吗?”
我仔细想了想:“不是,看起来在土里埋了很久了,怎么也有个四五年吧。”
“既然几年前就已经设计好要下毒,为何还要等这么久?她在等什么?”
“或许……她一直没有下够狠心?”我犹犹豫豫地道。
“而且,发现荔枝未能毒杀胡子秋后,她为何没有继续动手,她在等什么?”
“或许……她一时想不出其他杀人的办法?”我更加犹豫了。
“还有,今天她那么配合,明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判处斩刑,关押后就再无报仇机会,只能任由仇人独自享福,却为何丝毫不见她焦急?”
“或许……是她相信钦臬司能为她报仇?”我开始渗出冷汗。
“如果她那么相信钦臬司,从一开始她就不会选择自己动手!”
我有些不寒而栗:“你的意思是,云意还有后手?”
“是,我现在还想不出这个后手是什么,但胡子秋一定有危险!”
陆休说着便冲出门外,我也赶紧跟上。此时东方已有些发白,我们竟聊了一整夜。
第十五章 步步为营
由于云意的指认,胡子秋也成了嫌犯,他和云意都被关押在府衙地牢内,只不过为防发生意外,二人隔得极远。
当我们赶到胡子秋的牢房前时,就见他抱着腹部蜷缩成一团,额头上都是汗珠,显然疼痛难耐,甚至疼到无法呼喊求救。
我们急忙打开牢门冲了进去,胡子秋伸出手想够我们,但没等够着便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两眼翻白,趴在地上不动了。
他死了。
陆休脸色铁青,仔细查看了胡子秋的尸体,和其他死者一样,确认是中毒。
可是,这几天我们一直同胡子秋形影不离,根本没人能有机会下毒,而他一应饮食也和我们一样,进牢房前还好好的,牢狱钥匙只有我和陆休有,他怎么会突然毒发身亡?
云意的后手太可怕了,我默默地想。
本来我希望胡子秋说得是真相,不然人的狠毒无情会超出我的想象,但现在我又开始希望云意的话都是真相,否则就白白冤死了一个才华横溢还重情重义的大好男儿。
我们来到云意的牢前,我看着这个温温柔柔的女子心情很复杂,既佩服她的聪明,又厌恶她的冷血。
云意看到我们,仿佛猜到了什么,直接问道:“胡子秋死了?”
陆休点点头。
“我终于报仇了,终于报仇了。”云意浅浅地笑了。
“你是在何时下的毒?”
“五年前。”
“那他为何一直平安无事?”
云意重新坐下,道:“上次二位大人问我为何有人死了有人无恙,我并未说实话,其实我下的毒虽毒性猛烈,但有解药,而且很常见,就是茵头草,在八里县,很多人喜欢用它泡水喝,喝了的人平安无事,未喝的人毒发身亡。”
陆休低声道:“你给胡子秋调制的茶中放了茵头草,整个胡府都喝这种茶,所以赵姜也没有中毒。”
“不错,五年来,我一边用荔枝下毒,一边又用茵头草解毒,胡子秋一无所知。而昨天,当他发现我是凶手时,一定对我恨之入骨,不愿再碰触任何与我有关的东西,包括喝我配好的茶,所以,即使我被关押,被斩首,他也必死无疑,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整整五年,即使一直在喝茵头草泡的茶,肯定还是会有一部分毒留在他体内,之前他已有腹痛症状,显然已经中毒,这时,一旦停止服用茵头草,毒性很快便会发作。”
云意又笑了:“大人果然厉害。”
陆休微微摇头:“厉害的是你,你的计谋环环相扣,无论发生哪种情况,胡子秋都难逃一死。”
“毕竟,我等了太久,有足够的时间算清每一步。”
我忍不住问道:“你明明早就可以杀了他,为何要等这么多年?”
云意倚在墙上,说:“正如大人所言,这种毒就算有解药也会一直沉积,我本打算就这样让他慢慢中毒,然后找机会除掉那棵红桂荔枝,茶中不再放茵头草——我调制此茶时有意放了许多种花草,这样就算少了一样也不会被人发现——到时,所有证据消失无踪,再没有人能发现真相,我亦可不受影响,全身而退。我才不想因为他这种人坐牢,他不配让我赔上一生。”
“这些年来,你眼中只有仇恨,还不算赔上一生吗?”陆休盯着她问。
“可我若不报此仇,那便不叫'一生’,而叫'苟活’。”云意脸上终于浮现出些许悲伤,但很快又消失不见,“其实现在这样很好,若我筹谋成功,杀他一人也只是一时之快,但阴错阳差死了三十二人,引来二位特使大人,很好,这样钦臬司就会彻底查清此案,将云家的冤屈和胡子秋的虚伪都大白于天下,这样我才是真正报仇了。”
我看着她冷漠地算计利害,痛声问道:“对这无辜枉死的三十二人,你就没有丝毫愧意吗?他们也是父母,是儿女,是妻子,是丈夫,他们从不曾害人,只想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他们做错了什么,要成为你报仇的垫脚石?”
云意惨然一笑:“大人说得好有道理,可是,我云家又做错了什么?谁又来替云家说话?”
我被问得无言以对,陆休抿了抿嘴,说:“这便是特使存在的意义。”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云意,等我们离开后,她便在牢中撞墙而亡,那决绝的样子,好像是在告诉我们,她宁可自杀,也不愿因毒杀胡子秋而被按律处刑,一直到死,她也觉得自己所作所为都没有错。
云意临死前在狱墙上刻下一句话——六道许来世,不做女儿身。
第十六章 结局与开始
后来,陆休飞鸽传书,指派张华由彻查当年云家溺亡一案,等查清后一并结案。此案毕竟关乎朝廷官员,所以到时我们需将案情上达天听,由皇上决定如何处置、是否公布等事宜。
但我觉得这一切都没有关系了,本案最关键的两人都已不在人世,唯一需要确认的,便是云家死亡真相和胡子秋的真面目了。
从百粤回来之后,我偷偷去找了趟阿妙,因为我忽然想到,之前阿妙提起陆休带过的特使时,欲言又止,说不定她知道那个要杀陆休的徒弟是怎么回事。
我先给阿妙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云意案,她的想法与陆休一致,都觉得是非对错不是那么容易判断,这整件案子也很难评说。然后,我趁机聊到陆休几句话带过的徒弟,央求阿妙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妙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还是隐晦地告诉了我一些。
“他是陆休的第一个徒弟,但并不是像你一样通过层层选拔考取的,而是陆休在办案路上捡到的。当时他快要死了,陆休救了他,带他回到钦臬司,为他疗好伤后,教他文武功夫,教他缉凶查案,待他既如师长,又如父兄。”
“那人很聪明,学东西很快,和陆休一起经历了许多险境,破了许多案子,救过对方许多次,在陆休看来,有了这些许多,早已分不清谁亏欠谁,而且陆休一直也没把自己当作他的恩人。可惜,那人却并不这么想,他总觉得自己欠陆休太多。陆休对我说过,每次遇到危险,那人都会刻意上前,有时甚至一副自寻死路的模样,似乎想尽早还清那所谓的亏欠。
“直到有一天,他们二人产生了矛盾,那人气得几乎发了疯,责问陆休是不是以为是他的恩人,就自以为能控制他的一切。当时陆休见他在气头上,也没有说什么,可没想到,几天之后,那人竟试图刺杀陆休,好在没有成功,反被众人抓了起来。”
阿妙说到这里就停了口,我听得入神,忙问:“后来呢?”
“后来,”阿妙深深吸口气,“凉大人说那人忘本负义,要杀了他,陆休苦苦哀求,凉大人终于松口,让陆休自行处置。所有人都说,这种人留不得,可陆休还是决定放了他。”
我先是一愣,但想想也确实是陆休的行事作风,便追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那人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
“救了他他却想杀人,放了他他却毫不感激,怎么会有这样忘恩负义的人!”我愤愤道。
阿妙望着远方出神,半晌才道:“此事是陆休心中的一根刺,你不要在他面前提起。”
我叹了口气:“知道了。”
虽然我很不喜张华由,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能力非凡,尽管云家灭门案时隔已久,证人证据都已被销毁,他还是查清了真相。
云意的话为真。
接到这个消息时,我又在公政堂地上躺着乘凉,陆休还是在处理公文。得知云家惨死确是胡子秋所为,我却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不过,无论这个案子最后的真相到底是哪种,我都没办法如释重负。
陆休见我郁郁不乐,便道:“我有个想法,你听后可能会生气,你要不要听?”
“当然要听。”
“其实云意很符合你的娶妻要求,有想法有主见,仅凭胡子秋无意中的一句话便推断出家人死亡真相,能独立能隐忍,密谋五年筹划杀局,最后甚至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手刃仇人。”
我心中确实对云意有些隐约的好感,便点了点头。
陆休忽然一笑:“但你也看到了,这样的女子绝非等闲之辈,若你娶回家中,恐怕也无法驾驭,你怕不怕?”
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不过好像说得也对。
我想了想,答道:“不怕,因为我并不想驾驭她,夫妻应该平等以待,不应一方压制另一方。只要我不做胡子秋那般丧尽天良之事,不让我的夫人对我有怨,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陆休微微点头:“颇有道理。”
我眼珠一转,嘿嘿笑道:“倒是你,阿妙也不是个寻常女子,而且身为医者更好下毒,你可千万不能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陆休又无奈又好笑,瞪了我一眼,继续处理公文。
我也继续躺着乘凉。
就是这样了,无论恩怨生死,无论是非对错,一切又在继续。
而我们,也将继续努力匡扶正义,守卫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