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语】这个春天,与花有关
这个春天,与花有关
1
人到中年,仿佛,越来越爱说废话。
我曾说:“一个人不可能把自己没有的东西交给别人。”这显然是废话。随后还说:“一个教师,也不可能把自己没有的东西教给学生。”
我还曾说:“一个人不可能说出自己不知道的东西。”这当然也是废话。如果,你因此有什么舒适或不舒适之感,责任,可能在我。
这篇文章的题目,似乎也是废话:哪个春天,与花无关呢?
就像成语“春暖花开”所说的:春暖,花开;花开,春暖——尽管不是每朵花,都开在春天,但肯定,每个春天都有花开。或者说,每个春天,都与花有关。
但是否,每个春天都与你有关呢?
过去的文字里,我曾说:“一个人的春天,在另一个人,却可能是冬天。”比如,30年前的春天,对海子来说,便是如此——在“春暖花开”的日子,他抛下“面朝大海”的诗句,把自己喂进铁轨,没想到,铁轨比那个春天还冷。
透过这个废话式的标题,我想说的其实是:“这个春天”,它与花有关,也“与我有关”。
2
在乡间,春天里开得最早的,肯定是野花。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这鸭,是家鸭,还是野鸭,苏轼没有透露;我猜,应是野的——家鸭都宅圈里,相对平和的“小气候”,很容易让它们,像现在的城里人一样,“圈里不知季节变换”。
而野鸭,一直“在野”,对自然的风吹草动,水来云去,自然更敏感,更易觉知。
家花和野花,对春天的感应,想来也是如此。
但我要说的,并非迎春。虽然我为它写过诗,称它是“春天最小的妹妹”,说它“坐在山岗上歌唱/黄金般的声音/绽出浅淡的馨香,一丝/一缕,都朝着老家的方向”。
花如其名,它确实为迎接春天而来。或者说,它先开,春天再来。不像菊花,“我花开后百花杀”,它是“我花开后百花开”的。但是,在我有关乡村的记忆里,少有它的印迹。在它之前,率先开放的,其实是野草丛里的野花们。
乡下的野草,虽不断遭受牛啃羊噬,鸡啄猪拱,但依然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冬去春来,旧年的草,还挺着干枯的黄,新年的草,已在潜滋暗长着新嫩的绿了。
野花与野草,总是一路相随。草刚冒芽,花已绽放。“杂样儿,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散在草丛里,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朱自清这样说,它们就这样长,这样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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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花们
悄悄寂寂,静静默默。它们不为人关注,也是自然的了。自然得就像,“春来草自绿”这句禅语。
比它们张狂的,是一种被我们称作“野樱桃”的花。早在桃李闹春前,它们就已悄然绽放。在昏茫的山林,在万木萧瑟中,团团,簇簇,摇曳着,点染着。
虽则颜色素白,静净,花形小巧,轻薄,但当它们一树一树开放,遥想呼应着,渲染着,在满目荒凉的旷野里,仿佛被压抑的笑声,让人怎么也难以忽视。
3
这时候,真正的樱花,也跃跃欲试,准备闪亮登场了。
旧有的认知里,樱花与日本有关。我没去过日本,不知道富士山下的樱花长得什么样。我只知道,在日本文学里,那或淡粉或素白的花朵,茂则茂矣,美则美矣,但速开速谢,朝生暮死,总让人“思想起”生命的迅疾,和短促。
就像日本的俳句,三两句而已,刚开始,就遽然而结。
据说,在日本文化里,樱花也有“重生”之意。那或者是说,花谢后总会再开吧。但今年开的,还是去年的花吗?明年的艳,还能是今年的艳吗?
上前年春天,我曾去珞珈山,看著名的武大樱花。据说,它们也来自日本,开得自然是一样的短促和迅疾。当地人说,早来一两天,还能看到樱花盛放。而我们去的头晚,下过一场文弱的春雨而已,便只见,树下零落成泥,枝头绿肥红瘦。
甚至,没有人问“知否,知否”。
这个春天,到青义中龙村看樱花,是一直的议题。并非那里的花多有名,景多别致,而是,作为政协委员,我曾连续三年,去那里种树。换句话说,我跟那里的樱花,“与有荣焉”。
种树是在早春,而且,种的就是樱花。其时四野萧瑟,但一大群人,说笑着,打闹着,倒也有游春之感。
没想到,真去游春了,才知道,树成风致,早被人圈成“景区”,要买票才能观赏了。停车要钱,看花也要钱。虽数目不大,但看自己种的树,居然要钱,总不舒服。
所以,随手拍了几张照片,发了个朋友圈,便悻悻然走了。
中龙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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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被“圈景”前,曾来看过。虽则当时,花们还在梦中,含苞待放,如“待字闺中”的少女,但看着那丰硕的蕾,遥想花开的景象,也有别样的美。
更何况,彼时的清静安闲,远胜此时人头攒动的嚣攘。
4
春日的乡村,开得最声势浩大,甚至铺张浪费的,其实是油菜花——油菜也有家野之分。家的,是农民种植的,野的,是自然生长的。
野油菜更先开花,但因为“在野”,总不及家油菜的规模和气势:既被精心种植,虽不能开风气之先,却能得万千宠爱。所以,家油菜一旦开放,就齐刷刷的,挨边成片,盛装出场。金黄,明艳,亮晃得一塌糊涂,分不清这朵那朵。
当然,油菜花不以“朵”取胜。它们胜在成群结队,蔚然壮观。就像“群众”这个词语。每每看到它们,总容易想起“汪洋”。作家筱敏有篇厉害的随笔,就叫“群众汪洋”。而按法国人古斯塔夫·勒庞的说法,则是“乌合之众”。
很多人喜欢那规模和气势。所以每年春天,总有乌泱泱的人,或步行,或驱车,去看黄澄澄的花。
我不太习惯那样的夸张和招摇。一是因为,早年在乡下,见惯不惊,多少有点“审美疲劳”;二是因为,心里很忌惮那“汪洋”,怕一不小心,就掉进茫茫的海里。
很多时候,都只是远远地站着,拍几张照,留一点影,表示这个春天,我来过,看过。
5
那时的乡村,早已桃红李白。只不过,在油菜花的热烈里,倘非挨连成片,那桃花再艳红,李花再素白,都会被油菜花的灿烂给淹没。
桃红李白,少年时见得多,后来也看得不少。戈家庙,老龙山,隔三岔五去,感觉多少有些麻木。比较而言,我更喜欢梨花的“小清新”。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谁都知道,岑参这诗,写的不是梨花,而是雪,但千树万树的梨花,的确是在一夜春风之后,就忽然开放的。
邱家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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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多少带着一点雪的基色,和韵致。
梨花开时,或许连梨树自己,都还在冬日的梦中。旧年的枝,兀然伸着,新年的叶,也未完全舒展,花们,却已忍俊不禁,就含笑嫣然了,一枝枝的,一簇簇的,嬉闹着春风。
喜欢梨花开放的神情,也喜欢触抚花瓣的感觉。丰腴,素白,莹润,直让人想起《诗经》里的“硕人”。
沉迷于那样的感觉和记忆,这个春天,刚听说邱家庙的梨花开得甚好,便和家人驱车前往。在梨园外,在阡陌间,在花朵映衬的光阴里,闲闲散散的,消磨了小半个下午。
6
正是在那满目花香的时刻,想起“陌上花开”。
这四个字,与吴越王钱镠有关。钱镠深爱王妃吴氏,每年春天,吴氏必回娘家小住。某年春天,眼见陌上花开,春色渐浓,想起迟迟未归的吴氏,钱镠不由心生思念。便提笔修书,其中一句即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史载,钱镠自幼习武,身形魁梧,却“目不知书”。没想到,这随意而来的寥寥数字,情真意切,深文雅致,令人动容。据说,王妃看到此信,曾当即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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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开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朴素而自然,含蓄而热烈。田间小路上,花已开好,你可以一边看花,一边慢慢回来了——回来干嘛?跟我一起看花啊。典型的粗人细语。
虽有“缓缓”,意却在“归”。满心思念,满怀期待,却无丝毫透露,正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难怪,清代学者王世祯要说,这寥寥九字,“艳称千古”。
在《香祖笔记》里,王士祯还曾评说:“不过数言,而姿致无限,虽复文人操笔,无以过之。”
所谓的“姿致无限”,以我的理解,是其中体现的纠纠武夫的内心纠结:很想对方尽快回来,却又无比尊重体谅;满怀热切思念,字里行间,却一片云淡风轻。
7
年轻时读到,除觉得美好外,也感动于钱镠朴素的深情。
但是这个春天,对这四个字,有了特别的感觉——“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抛开特定语境,这句话,其实暗含着别样的意味。或者说,这个“归”字,总让人有无端的感怀。
就情感表达说,钱镠虽用语平缓,到底还是盼归、催归的,是对他人的期望和要求。除此之外,也还有自己主动思归、念归的——征战也好,漂泊也罢,宦游也好,浪荡也罢,人生在世,最终,总想有个归处,总得有个归处。
离家久了,想要回家,去国久了,想要归国。这样的家国情怀,奥德赛有,陶渊明也有,皇亲国戚有,贩夫走卒也有。甚至可以说,无论古今中外,都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年年春天,从杜鹃的鸣声里,有人听出“布谷布谷”的催促,也有人听出“不如归去”的提醒。
尽管,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今人既难唱出,也难生出,因为,能如他一样归隐的“田园”,早已荒芜凋敝,甚至不属于自己,但“归”字所蕴含的“退意”,每个人心里,或许都有。
不思进取,固然容易废掉,但不知退却,可能更为危险。
说得远了些,回到“陌上花开”的典故罢——钱镠的故事,被传为佳话,还被编成山歌《陌上花》传唱。数百年后,山歌被苏轼听到,只觉得“含思宛转,听之凄然”。感动之余,又觉“其词鄙野”,索性演绎出“陌上花三绝句”,其一云: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
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不拘泥于原来的故事,原有的况味,而有拓展,有延伸,自然,能给人更多感触和启迪。越是咂摸,越有意趣。就像这个春天,由花而来的感怀,一直在心里盈漾。
去年年初,曾写过“自甘退步”的文字,现在看,真的可以“缓缓归”了,就追随着那一路开花的“陌上”。
201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