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明:弹子石的长江五月五
长江五月五,108轮渡被征服。
这是当年庆新村的老牙讲长江翻船开头念的两句。108是渡轮编的号码,就是翻沉那艘船。老牙好多人都认识,这名字很奇怪,人更有意思,一口俏皮话,他不笑,把你笑得前仰后翻。
他编了很长一首,记不全了,不过,就这两句,让我永远记住了长江那场沉船灾难。以前以后也有过沉船,但就记住了那次。
当然,好几个邻居和同学家里亲人的生命,已经足以让我刻骨铭心。
一九六七年五月五日,在学田湾体育场参加了誓师大会,一群红卫兵要回弹子石,在朝天门码头乘船,刚好是108轮渡。从朝天门顺流而下,很快就可以回家,没想到在呼归石附近撞上了大船,轮渡顷刻覆没。
那时的年青人,似乎都还没见过多少死亡,突然凭空砸下一场灾难,一下子就死了这么多,还都是身边的人,没人接受得了。接下来的那几天,这些家庭仿佛天塌地陷,哭声一片。
老牙也失去了亲人。他的其他话是玩笑,这两句,绝对饱含眼泪。
记得灾难发生前,有一天,同学的父亲,就在我家门外的石板路上,跟几个人讲红卫兵大串联的事,神情认真而激动,听的人也很兴奋。他不幸在五月五日那天罹难后,这个印象就从此定格。
红卫兵最初的串联,是不允许的。各地还接到过通知,要对其进行围堵和遣返。村口还有人放过哨,不准他们进村。围堵不果,趋势难挡,最后发展成了全国大串联。又要求各地还必须得接待,提供住宿,不收粮票不收钱。
这些人是过客,带来了火种,把狂热的思想点燃,搅动了一池潭水,就永远消失了。建设村自此失去了往日的平静与和睦。
回想这场灾难,就会联想到那个特定的时期。全民沸腾,如火如荼,大街上,巷陌里,工厂中,教室内,到处可见群情激昂的场面。若干年后,每当出现类似场面,我就会想起人类历史上的浩劫。
也许是因为善良单纯,人们太容易被煽动,激情之火一点即燃。即使家中揭不开锅了,也会放下锅盖就去参加辨论,去誓师捍卫他们并不理解的东西。
后来看到一个词,叫洗脑。但是,被洗脑的人永远不会承认,正如疯子永远不认为自己疯了一样。如果有一天,他承认自己是疯子了,说明他已经清醒。人们激动的时候,理智就悄悄溜走。观点敌对的双方,互不相让,都认为自己真理在握。你说他被洗脑,他说你被洗脑。
闲话少叙,且说正题。
听说轮渡是被长寿下面上来的大船撞翻的。当时对外公布死亡数好像是一百三十多人,但人们普遍认为死的人肯定要多些,因为挤了满满一船,起码两百多人,翻得太突然,根本来不及逃生。遇难的人主要在弹子石大佛段,多是十一中的学生。听张兄讲,十一中学生造反队叫红色暴徒,几乎全军覆没,队长秦某幸免于难,后来也在武斗中阵亡。
为平息众怒,消弭故意谋害红卫兵的猜疑,驾驶大船的人被判了六年。打捞的尸体停在一家造船厂,让人们去认尸,现场一片呼天抢地的哭嚎。
玉儿隔壁那家人更惨,全家五口人死了四个。那天娃儿爹带三个娃儿进城,三个娃儿都换上了新衣裳,好高兴哟,至今那情景仍然记忆犹新。谁能想到灾难就在河边等着他们呢!四个人从此再没回来。没进城的妈妈听到噩耗,哭得昏天黑地!
门前,玉儿手植的那棵香樟,已长成参天大树,想必也默默地记下了当时这个场景,不然,怎会一遇雨就珠泪涟涟?
有位同学的舅子,人称米老鼠,小个子,戴副眼镜,据说还不会水,也在这条船上。你以为他随便怎么都起不来,结果却在一片混乱无望乱喊乱抓的人群中滑出了船舱,冥冥之中似有天助,当然,也有可能是人助。手上突然抱到一个东西,在江中一直漂,漂到唐家沱才被人捞起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知米老鼠是否算有福?曾听说他先是教书,教师还是教授不清楚,总之,是传道授业解惑的先生。后来好像还做官了。
多年以后,有人听我讲了米老鼠的故事,回忆说,她哥哥也在船上,自己游上岸,还救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窍角沱中学六六级的眼镜,或许就是你说的米老鼠。过了这么多年,当时的情景无法复原,同学也早就归了道山,无从问询了。不知是否真如此?但我是宁可相信这种巧合的。
她说,她哥哥的一只鞋在混乱中被拉脱了,回家的时候,拎着一只鞋子,打着赤脚,浑身都是泥水,十分狼狈。
玉兰说,1967年5月5日终生难忘。她家隔壁的袁二姐,隔壁的隔壁的吴姐姐,都在这场灾祸中遇难。本来约好了跟这两个姐姐一道去学田湾看闹热,因为头天晚上到红卫厂看辨论,然后等她母亲中班下班一起回家。睡晚了早上起不来。翌日,她俩沒等到她就先走了。
她起床后,得知她俩已经进城去了,委屈得想哭。她不晓得正是这个懒觉救了她,却心有不甘,还是想进城。刚好母亲在会仙楼附近订做的一件衣服要取,她就领了任务,午饭后便出门了。走到劳动村,就听见红卫厂水塔上的钟声,这是提醒上中班的人做得准备了,就是个很普通很寻常的一天。到了弹子石码头,来的正是108轮渡,她将是这条轮船平安渡江的最后一批乘客。中午时分,上水船人不多,她心中着急,也没坐座位,就站在船舷边望着江面。她说,那天的长江,天高云低,水浊浪急,似乎也没什么异样。船一靠岸,她就抢先下了船。
走到跳板中间,就碰到迎面而来的吴家姐姐。她们已经从学田湾回来了。她问玉兰:你还是要来进城呀?玉兰点点头。玉兰没看到袁二姐,就问她:袁二姐呢?她说:在买船票。
当时哪里知道,这就是她们今生的最后一次擦肩而过。
下了跳板,扭头望沙地中间卖船票的小木亭子。亭子前围着很多人,大多是学生,刚从学田湾过来回弹子石,有的人还拿着红布标语。人太多了,拥挤在一起,她扫了几遍也沒看到袁二姐。
爬上朝天门,从陕西路上去,走到重庆饭店,就看到有人朝河边跑,一问才知道到弹子石的船翻了。把她吓得两腿发软,也不知怎么走到会仙楼的。取了衣服就匆匆回走,朝天门到弹子石的轮船已经封渡,她坐的对河船到野猫溪,然后沿半山小路回的家。
回家后,她马上就去打听两个姐姐在没在家。一听说没在,就感觉大事不好,心里难过极了,但又胆怯不敢给她们家人说。
天黑完了,气氛在各种消息中越来越紧张,两个姐姐家没盼到人儿归来,虽然都在担心,但仍存一线侥幸,万一没上这只船呢,万一走的野猫溪呢,要到河边再去找找。她这才把残酷的事实告诉了他们。
十几天后吴姐打捞上来了,小伙伴们一起去送她,哭得泪眼婆娑。而袁二姐一直没找到。
一场大难后,往往还会流传故事,你听后真就会相信宿命。那些传说,也不知是真是假。比如说有个人赶着去上船,忽然发现鞋带散了,耳听得哨子吹响,船就要开走,跑了几步要去赶船,鞋子却陷在沙里了,只好蹲下来把沙子控出来,系好鞋带。当她再站起身时,船已经开了出去。
她蹲着系鞋带的时候,身边跑过去好几个人,咚咚咚咚,跑过摇晃的跳板,在趸船木滑门拉上那一刻,跳进船舱,紧赶慢赶,终于搭上了这艘通往地狱之船。
江水吞没了一切,又复归平静。这些人已消失,记得他们的人也渐渐老去。当你回首再看,江面依然浩浩荡荡,过去的一切都已了然无痕。
作者近照及简介:
王辉明,1953年生人,长年居住在重庆南岸区弹子石,曾先后在《重庆日报》、《重庆现代工人报》、《南山风》、《火花》、《重庆工人作品选》、《山西青年》等报刊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