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飞机 | 鄞珊

飞机那么高傲,高傲得无法像鸟类般成群结队,它们那么孤单,每只飞机都是阳光下的孤影。

看!飞机

文/鄞珊

多年之后,那架匪夷所思的飞机,再一次闯入我的脑海,与今天的我们所获得的物理常识进行对照,我越来越不相信那一幕场景。

“真不可能。”

“不会是你的幻想吧?”

“飞机不能开窗的。”

每个听过我讲述的人都不曾相信。

我干脆将它压在箱底,只不过阳光正好的时候,就像现在,我会把它拿出来晾晒晾晒。

天台上晒满了冬被和羽绒服,都是人们生活里需要见证的厚度。天台上的飞机从容飞过,白云机场在北,路过我们小镇上空的飞机都傲慢地呈倾斜状态——或是起飞,或是降落。而这与我们何干?它们的行程在天空上,它们连地面上仰慕的目光都可以无视。不比那架飞机,它曾经俯下身子给我们好好观看,跟我们打过招呼。

这“透堂白日”发生的——阳光底下的事情,有全镇的人作证。只是,那年仰观过飞机的那些人,他们哪里去了?或许也跟我一样,奔波于异乡,忙碌于当下,但有谁记得四十多年前这只飞机对我们庸常日子的突然闯入,何况它本来就与人们的生活毫不相干。人们谈论着某个工厂着火,某个人家媳妇跑了,太多的资讯涌入当今的生活,虽然也与他人无关,人们很容易遗忘,因为痛不在自己身上,何况那仅仅是一次惊艳!我终于找到一个词足以形容那一次事件:惊艳。

即使六岁的我,也没有丢掉人之初的储存。或许是初始化的储存信息极少,少得可以把一件事,刻录得纤毫毕现,多少年后再放映,这光盘依然如初,回放的按钮一点,欢声笑语随即拉近眼前。只是,那些如我一样的观众呢?那些本乡本土生长生存的人,都删掉了这些遥远记忆了吗?

让一个观众来叙述那次飞机在集镇上空的掠过吧!我成了一个见证者,在指证那场盛大的喧哗。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飞机里的人群。

我们向往仰望的天,遥远而又贴近。最初,天就在槐树和榕树的上面。后来,天就在溪对面那幢镇里唯一的高楼——三层楼的上面。天空并不遥远,大多数时间白云闲适地晒着太阳,有时白云也在阳光中憋红了脸,有时也卷起层层叠叠的被卷。天空有很多来客,比如大雁,比如老鹰,比如飞机。

飞机可不是天空的产物,而是来自人类最新的科技制造。

我们每天仰望计数,“一、二、三……”这不速之客的窜入,能引来我们的视线,我们能分辨出客机和直升飞机的不同。飞机场离我们镇不远,“不远”的这种距离我们也是听来的,谁都没去过那个机场,可飞机每天轰隆隆地起飞降落,是周边村子的骄傲,那些村子比我们这里可是穷多了,因着飞机,他们也底气十足了,好像飞机填饱了他们每天空空如也的肚子。

我们都喜欢飞机,鸟类在它们面前渺小得很,每只路过我们集镇上空的飞机,它们都有方向和任务,都有它们遥远的目标,它们能抵达人类共同的远方,这点足以让我遐想不已。它们在我们的天空飞过,一眼都不瞧。

“我们的小镇,在地图上,连一个点都没有。”青叔说。

读过书的青叔也瞧着天空,他能给我们下定义,那些我们完全空白的蓝色,他用言语就给填补了。

“飞机是根本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地方的。”阿敏已经读了几年书,她说的知识更令人觉得我们的渺小,而我感到的几乎是无望。连一只飞机都可以忽略我们。

我们的生命渺小得可以不为外人所知,甚至不为一只路过的飞机所知,我们知道它,而它高高在上,大地蚂蚁般的存在它都不知道。

飞机那么高傲,高傲得无法像鸟类般成群结队,它们那么孤单,每只飞机都是阳光下的孤影。当然,战斗机除外。为什么我们懂得“战斗机”,那是电影里才有的机型,小而精悍,它们快速地滑翔,两只,或是三只,甚至一个队列,这样的情况会引起整个镇的关注,做饭的外婆都会出来饱下眼福。而我现在描述的是每天那些孤寂的身影,这些客机,有的大,有的小,小就是飞得高的缘故,那种高,才让我们知道天空的辽阔,不然天空也就永远低沉在我们头上。因着这些飞机,我们在地上渺小地将我们同样渺小的手指,指点在浩瀚的蓝天,指点着天空的过客。偶尔一只飞得低的飞机,我们都视为对地上我们的垂顾,虽然它们依然无视我们的存在,但这条街上的我们,可以欢呼共庆,都认为飞行高度是为我们而降低的。

那一只飞得特别低的飞机,它竟然发现了我们这个镇的存在,发现了我们蝼蚁般的存在,它就在我们每天闲掷的时光中突然把天空撕开。

并且把欢声笑语从天空中撒下来。

在这大人们每天需要为填饱肚子而忙碌的时候,我们每天却为那么多无法打发的时间寻找着可掷砸的地方。

除了吃饭,我们小孩子的时间都是需要大把大把撒掉的,吃饭也不那么吸引我们。除了萝卜白粥,就是青菜,我们对缺腥少油的每一餐都不再有盼望,但肚子实在需要填饱。这个镇四通八达可也坚固无比,人们几乎想不出镇外是什么样的天空。镇外几乎是野外,是荒郊野岭,是没有亲戚邻里的孤独。人以群居,或许说的就是我们镇,我们的镇,把群居聚成了一个孤独的人。我们不需与外界交集,于是我们固守在这方土地,每个人都在这里出生成长到死亡,然后下一代继续繁衍。

我也就在这种繁衍中卑微而不出意外地生长起来,这方天空的每一朵白云,都被我丈量过;每一次太阳的升起和降落,都和我一路磨合着;这条街的树木,都被我数点过纹路。我每天对那些缓慢移动的白云绝望,它们的慢速让我忍无可忍,却无能为力。

唯有飞机,它是我们一群有着吃饭功能的小孩子唯一兴奋的发现。它可以每天给予我们惊喜,每天我们为此共聚共商。为了天空的动态,为了我们茫茫无望的未来,我们莫名地兴奋着。

一溪带着两岸的街,站在街上,蜿蜒的连屋一溜下去就是这样高,没有谁的家比谁高一层,顶多是低了半截。街上都是两层的小楼,说是两层,我都不好意思,其实就是在里面隔了个阁楼,呈斗笠的三角形,中间高点,到了临街的阁楼窗台,都无法伸直腰板,不过就多了一倍的空间,可以睡觉储物,我们很享受这样的格局。

这已经是祖宗传下来的财富,每家每户都是三代四代五代的老屋。

回到街上吧,在上空看我们下面可谓一马平川了,我们伸长脖子可以看到很远的天边,外婆就是靠看远方的云层断定接下来的天气,判断是否可浸泡黄豆黑豆。变幻莫测的老天爷,我们需要学会看它脸色,外婆看得非常准,可谓配合默契,特别是预测台风那个准,比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还准。

我们小镇上的人都这么靠眼睛和经验来判断天气,决定生活里的安排:接下来要做蜂窝煤,洗被子,大扫除……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呢?也听,它是人们佐证自己眼睛更加准确的依据。

那天的天空,也是湛蓝且白云飘扬——我也是后来入学写作文才用了这么俗套的词语,不然,我们只会说,看那个天!洗过一样,比溪水还清澈。我们也就这么比喻了,有什么比门前的这条溪清澈?汇进韩江的水就没有这么清澈了,倒不是那里的水质比不上这小溪,而是韩江太大了,汇集了太多的支流,波涛滚滚。就如镇外面的天空,一定没有我们的天空湛蓝。

我们照旧是看着天空数飞机,有飞机飞过,同时带来很大的声音。我们不叫它噪音,飞机发出的轰鸣声谁敢不喜欢?轰隆隆,在屋子里的我们闻声都会跑出来看飞机。连大人也会这么做,只不过他们跑得比我们慢而已。

不用笑话我们老土,在我们这里,没见过飞机那才叫土,那些上空没有飞机飞过的土地简直土得掉渣。

我们对飞机体型的熟悉是引以为豪的,因此而延伸的海、陆、空军的知识更启迪着我们自发自觉地去认知。飞机有时拖过的白色尾巴我们都得花上大半天盯着,直到它消散在天空,好像这样才不辜负了天空。

这次,站在门口,就看到这么大的一架飞机,我们都懂,不是它特别大,而是它飞得低,低得能在近距离看到它庞大的身躯。

站在街上的人们已经大声喊着了:“快出来看!”

“快!快!快出来看!”

“哇!好大的飞机!”

街上、屋里的人都跑出来了。

这只飞机,怎么飞得那么低?!溪边二三百年的大榕树,树冠蔽盖了溪两岸,它已长成一个老人,枝繁叶茂。飞机显然是有意飞低的,它从东边太阳的方向来,掠过永叔门前的槐树,一下来到这棵大榕树上,这么低飞简直就是表演般。我们已经纷纷跑出家门,站在门口、街心、溪边,“快!快!看!”看到的人恨不得全镇的人都知道,恨不得屋子里的人都出来看。

我们的大嚷大叫,这飞机好像听到了,它转了一圈,又回到我们上空,这一圈回来飞得更低了,已经接近大树了,并且故意以近乎停顿的缓慢,与地上的我们打招呼。机窗上清晰的玻璃,映照着一个个脸孔,他们在飞机里面朝我们挥手。

我看到他们的脸,男人的,女人的,年轻的,还有小孩的!他们的脸紧贴着玻璃窗,一张张绽开着笑容,他们那么高兴,就像我们把兴奋传上去一样,甚至,有一扇窗还是开的,他们也用欢声朝我们示意。

一瞬间,大地震荡,天空上的声音和地上的声音汇合。

我们蹦着跳着,这一刻的欢笑响彻云霄。飞机掠过树梢,擦过一些树叶,金属和树叶摩擦的声音一晃而过,发出特有的“刺啦”声,从一架飞机上面撒落的欢声也留给我们这块土地。

叫声,喊声,我们狠命地喊叫着,欢呼着,一溪绿叶也发出叮当的伴奏。我们没想喊住这架飞机,只是希望他们也听到我们的声音,看到我们的笑容,看到这个地图上连一个点都没有的小镇。我们的声音充斥天地。他们的飞机掠过槐树,扫下一大波树叶。沿溪生长的树枝树叶都是盈余的,虽不是农村,野花野菜闲树却都是大地丰盛的馈赠,还有我们几近野蛮生长的笑脸,一切地上绽放的都迎向天空,迎向这架冲入我们生活的飞机。

十多秒钟的脸孔和他们的笑声俯冲之后又升上去了,飞机掠过了大榕树顶,朝南方的方向飞走了。

我们的天际并不远,就在两岸的楼房上方。这么一块天空,是小镇自己圈画的,足够我们生活。

我们继续等着它,朝它消失的方向张望着,希望它再回来。我们甚至等到了晚上,六岁的我知道它不可能再回来了。可是,一条街的人,不,是两条街的人,我们的兴奋还没停下来。

试想哪架飞机能够把它的整个身躯下来给你看,让它里面的人们都朝你招手?它竟然在我们小镇上转了一圈,专门下来露了个脸,我才发现,飞机装了那么多的人。

飞机上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才能坐飞机?

飞机上真实的人们,正如真实的我们一样。我们那天表现极好,所有的人都友善快乐,突然学会了招手。那一天的快乐融化了整个小镇,那是多么神奇的故事。每个错过这际遇的人都得事后听我们讲述这个人生中绝无仅有的场景。

我们不停地跳着,多年后看到大卫王迎约柜高兴得跳起舞来,我一点也不惊奇。我们没看过舞蹈,六岁的人生竟然自觉跳起舞来,七八岁,十来岁的伙伴们也都如此,只是大人们不好意思而已,他们也挥动着手,有好多人竟然用拍手表达他们的兴奋,大人们竟然一下子找到共同表达的方式。

他们拼命地鼓掌。

把手伸向头顶鼓掌,这样的欢乐突然地爆发,就像地震,毫无征兆,每个动作都是无意识的,本能的。

那一天剩下的时间,大家都在回味,来不及言语。谁能找到与飞机对等的言语?熟读诗书的文化人也找不到。飞机可是最现代化的,古人来不及看到,这个时代的人无法目睹,他们顶多看到蓝天白云里的飞机,像我的陶制公鸡那么大。父亲、母亲、见多识广的隔壁老叔都没见过飞机里的人。这一次破天荒的千古奇遇,足够一整个镇的人们好好咀嚼回味。

谈兴还在街上弥漫,大家把椅子搬到门口,今晚的晚餐可是全街都出动的,不论餐桌上的荤素,大家下饭的是今天俯冲下来的飞机,停留了几秒钟的飞机,转了小镇一圈的飞机。

阿同说他坐过飞机,这让我对他另眼相看。连这座用祠堂改成的学校也立马矮了下去。

“什么时候坐的?”我们都围上来问。

阿同像是为小学的学堂而突然冒出来的,他的经历与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原住民不同。他自是不知道我们镇上那次与飞机的际遇,阿同不在我们镇上住,他住在镇外。可是,他坐过飞机的事,随即让他成了我们班的中心人物。

我突然发现他穿着整洁,甚至头发也梳理得与其他男孩子不同。虽然他的成绩一般般,在看学习成绩的这里,他坐过飞机的经历一下子让他备受关注。

“去年,不,是前年。”他口舌开始不清晰,毕竟一年级的我们对于去年前年大前年之类的时间概念模糊不清,我们都是七八岁的年纪。一个小镇印下的印模大同小异,而最大区别的竟然是天上的飞机。

他坐过飞机,他飞上天过。

我们让阿同深挖记忆深处坐飞机的经历。

阿同说,飞机上有飞机糖,飞机糖跟我们吃的糖完全不一样。

我们全部张大眼睛,看着他的描述。他好不容易把飞机糖的模样绘画了出来。飞机糖是包裹着漂亮纸张的柔软的块状,这糖是端端正正的一方块,可以含在嘴里,含不化的,含到最后,还可以拿出来,拉得长长的。

“我就把它贴在额头上,像这样。”阿同补充这个动作,他把手帕折叠成条状往额头一贴。我们羡慕得眼睛都快掉出来,糖块竟然这般神奇。

我们的猪油糖,油腻腻的,一张纸都染了油,吃完还得把手擦干净;而另一种糖“鸟蛋”,用原始方法,把糖裹在花生上,然后随机染点胭脂,出现了红色白色的表皮,吃起来“嘎巴嘎巴”脆响,我们以为很硬货了,谁知道这样的东西在飞机糖面前一下子就瘪了下去。

那架飞机上的人,他们肯定在里面吃着飞机糖。

阿同说飞机糖早就被吃掉了,可是那些包装的糖纸还在,是他爸爸坐飞机吃完后留给他的。

隔天,阿同真的把一块块方形的糖纸拿来了。虽然被他叠成各种动物,可拆开来依然能够还原成一张长方形的纸块。绿色的大块条纹,间插金黄色的色块,一张包糖的纸,竟然可以这么漂亮,我们能想象它里面的糖是如何的可爱啊!

我们的课本,进行拼音汉字的辨别,就有海军空军的图绘,空军戴着头盔,英姿飒爽。我竟然以为阿同上了飞机就是这个模样。我以为他坐飞机就得戴一个头盔,戴着头盔威风凛凛地坐在飞机上,如同战斗机上的飞行员。

我把飞行员和坐飞机等同了。

那是对于天空的想象,没有参照物的幻想,我只有把唯一的课本上的图片,进行加工。我的笔下有了飞行员,有了飞机,它们需要白云。于是,我又给加上翻滚的白云,白云很容易画,而陌生的头盔和飞机,只能对着图的描绘,我全副身心投入到蓝天之中。遗憾的是,没有色彩,我只有用铅笔,虽然我的画作一出来,邻居和隔壁工厂的工人们都纷纷过来看,给我的夸奖落满了一条街。我还是遗憾,若有彩色笔,那蓝天必定是湛蓝如水的颜色。

还有那张飞机糖纸,它的绿,就像六月槐树的叶子,油绿发亮,我需要知道它包裹的那块糖的形状,它是不可意会的美妙,吃完后随手可以拉长,又可以放回嘴巴里咀嚼。我的想象无法突破这认知,就像无法理会糖纸上的图案,究竟是画鸟还是画花?色彩花纹的构成,只需要一种意味的美感,那就是一块糖的味道。

我少年儿童时成就的画名,是一切可望而不可即的向往汇集的笔下,飞机、蓝天、白云和遥远的北方。

南航空客在飞往乌鲁木齐的上空航线上。

一路漫长寂静,虽然机舱满满,可彼此并不需要声音交流沟通。每个人的灵魂都不在一个空间里,旅客正兀自看着视频,沉溺在各种不同的世界里。

五个多钟头的漫长时间,电影、文字、资讯填补着各自的灵魂,飞机从南到北穿过了中国的两段,椭圆形的窗外,是苍茫沉郁的云层。阳光偶尔闪烁在云彩上,云海翻腾,没有仙人也没有飞碟,连时间也静止似的。

万米的高空,我的思维静止在此刻。带着的工作任务关在机舱外面,这样密封的空间,彼此不认识,彼此的思维独立。站立起来去洗手间,看着黄色灯光下的旅客,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不需要交集,不需要交流,这五个钟头的相处,只是身体被关在一个共同的空间,在这摩肩接踵的空间,每个文明礼貌的旅客眼神客气却带着警惕。各自的轨道将随着抵达地点而继续奔跑,各奔东西。此刻,我们把身体关在这里,可是我们的思维奔跑在自己的轨道上。

我不知道等会儿接机的是什么人,男的女的?这些随着行程将给予我的认知,我知道乌鲁木齐此刻是雪天,这才是我需要考虑的。广州的暖冬几近夏天,登机时我专门在单薄的夏衣上加搭了一件冬天的外衣。现在,我拿出行李箱,特地把皮衣和羊毛衣拿出来,等候着下机时穿上。

即使雪天,透过机舱的玻璃窗也无法感知。那些云层是具象也是抽象的变化,我竟然能五个钟头为窗外的景观遐想着。每次坐飞机,我都尽可能选择靠窗位置,方便看窗外。放弃方便的过道位置就是为了看窗外,曾经有同事好奇地问我,窗外不就一样东西——天空?

坐多了窗口位置,窗外的云层,阳光烁金的变幻随着飞机移动而变化着,或者是风云滚滚,云影凝重,各种变化的风景最终就是这么些元素。希冀看到飞碟或是仙人的我始终没能如愿。

窗外始终是单调如一。

飞机上看到的景观不外如此。

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被我翻烂了,我在辽阔的文字里打滚,我的脚能迈出的步履依然局促,三毛是特立独行的例外,能随心所欲抵达自己要抵达的地方,虽然那些地方并不如文字筑造得美好,或许每一界限的突破是人本能的向往。我行走过沙漠的腹地,触摸过冰凉如黄金的沙粒,数过爬过沙地的蜥蜴。

那些被我突破的疆界,成为我年轮的皱纹。

我看着外面,外面无法看到绿树,楼房,而地面上,是否有仰望着的我?

窗外的景象越往北移越是沉闷,灰色、暗色,有时亮过天空的蓝;有时怀疑是云层上的高山,随即高山被打破,高山在长时间的飞行中是看不到的,飞机距离地面有万米,我们暂时游离于俗世生活之外,那些人间烟火和吵闹,欢声笑语和灯红酒绿,它们现在可以让我默默地作壁上观。

坐在万米高空的飞机上往下看,有个蚂蚁般的我,有连一个点都标不上的小镇,那些喜怒哀乐,被我乘坐的飞机飞过了吗?那些荷锄耕耘的人,他们倚杖停歇时是否仰望着蓝天,仰望着飞机从田垄上空缓慢而过?那些山沟里小孩子,是否为一架路过的飞机而欢腾?

我每每描述那架童年的飞机,描述那次飞机里人们的脸孔和笑意,听者都露出怀疑的表情。我的描述成了梦呓的错位,或是编织的故事。

没有一只飞机可以飞得这么低,还有飞机上的窗是不可以开的,再次,他们为什么进入这个毫无意义的小镇?

我开始怀疑我的记忆,或许窗是关着的。而响声,自是有的,响声是飞机的前奏,它们巨大的声响是一种预警般的进入,这闷沉的“轰隆”远远而来,足以让屋里的人都往外面奔跑。人们不会错过任何一架路过小镇上空的飞机。平淡无奇的生活够寡薄的,我们都把这巨大的吵闹声看作恩赐,何况还真的是恩赐,那么大的飞机,那么新颖的事物就让我们饱眼福了呢!

每一个薄雾朦胧的早晨,大地复苏,这个世界充满了希望和未知的新奇,一次飞机的轰鸣,即将揭开一场宏大而热烈的际遇。

(本文插图为鄞珊画作)

本文原刊于《清明》2021年04期

鄞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从事非虚构散文写作。作品发表于《散文》《青年文学》等,被《散文选刊》《读者》《作家文摘》等转载。出版《日光底下》《尘间扉》《日光底下》《画·岭南》《刀耕墨旅》《草根纸上的流年》8部。散文集《草根纸上的流年》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流水对帐》获得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大奖;散文《在庵埠》获得广东省有为文学奖第五届“九江龙”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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