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车声里的童年时光
弟弟从老家带回了那张照片——你留下的唯一的一张照片,姥姥,五十多岁的你抱着两岁的他坐在椅子上,头稍歪着,露出盘在后颈的大疙瘩揪,一双尖尖的小脚踩在椅子的脚梁上;他额头大大的,睡眼惺忪的样子。四岁的大妹站在左侧,头不及你的肩高,扎着两条小辫,歪着头,右手还倒背在身后,一脸的调皮。五岁的我和大妹同样打扮,笔直地站在右侧,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样。我的身后一架纺车清晰可见。“村里头一回去照相的,你姥姥给你们打扮好就在咱家天井里照的。让你老姥姥照,你老姥姥不照,还很生气呢……”娘边看着照片边叙说,仿佛那情景就在眼前。48年了,真的只是一晃呀!听着娘的叙说,我仿佛又听到了你“嘤嘤嗡嗡”古老歌谣般的纺车声,童年时光里的一幕幕清晰地在眼前回放开来一一
春深时节,我和大妹各自背着一小捆绊子草回家,身后的土路上一道拖痕逶迤如蛇。“吱呀”推开那扇虚掩的大木门,“姥姥!”我大声叫;“老姥姥!”大妹高声喊。“听见了!”有时是你,有时是老姥姥,有时是你们两人同时答应。
进了屋,你和老姥姥二人总是正好同时从放着两架纺车的土炕上下来,穿上各自前尖后圆的布鞋,踮着小脚,你来照顾我,老姥姥来照顾大妹。娘在哪里呢,我们不管。
“那一年你们揽的绊子,你姥爷拧成绳,有三十多根,捆麦子了。”娘说。
那时的夏夜仿佛很长,太阳一下山,整个村落便笼罩在一片黑暗中。昏黄的油灯下,吃过晚饭,姥爷就会在院子里铺一领大大的草席,点亮一盏卡石灯,挂在高高的树枝上。你就会抱出一床旧褥子铺在草席上,我们姊妹三个(小妹出生后就是四个)坐在上面,老姥姥拿一把蒲扇为我们扇风驱蚊。你把那架纺车搬出来放地上,然后盘腿坐在席子边上,“嘤嘤嗡嗡”的纺车声便如一曲悠远安详的催眠曲唱起来,一直唱到我们甜甜的梦乡。姥爷总有干不完的手工活儿,拧绳子、绑笤帚、穿盖垫……姥爷会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会讲“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的趣话,还有“板凳宽扁担长”的绕口令,还会唱去淮海前线支前时学会的“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这首军歌。
两间放杂物的南屋不高,登一架矮梯子就能上去,小脚的你也能上得很轻松。有多少个夏夜,我曾偎在你的怀里在房顶上上面数过星星啊。天作罗帐月伴眠的回忆永远湿漉漉的。
秋天,玉米棒子堆满院子。剥棒子、晒棒子、洗衣做饭等等等忙得你踮着小脚走进走出。那架纺车闲置了。然而,姥爷的锄钩还未挂起,你的纺车声又开始响起。
就这样,家中大柜小橱存满了用你纺的线织的布;就这样,你纺石棉挣来的钱殷实了家境,还供我们姊妹四个全都上了学。
“你姥姥纺线织的布现在还有好几匹呢。你姥姥得空就纺石棉,给队里加工的,挣加工费。你姥爷识字不多,却知道读书的好处,供我上学吧,老师给饿跑了。就决心供你们读书。”娘说的是实情,天资聪慧的娘只上过两年学,可认识许多字,是村里代销点的第一名代销员,还凭自学成了四邻八村有名的好裁缝。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供孩子上学的不多,家里的几个孩子全让上学的更少。我上初中时,整个村子里只有一名女同学。1985年,我成了村里唯一的一名女高中生。1988年,我考上了师专,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1990年的中秋节,我用第一次领到的工资买了一个烧鸡和两瓶罐头回家。姥姥,你可训得我好狠呢。“刚挣钱就乱花,不知道节省!”是啊,记忆中您从来没有赶过集上过店;记忆中您几年不曾买过新衣;记忆中白面馍似乎一直留给老姥姥一个人;记忆中只有麦秋时节才能吃上香喷喷的黄花鱼;记忆中除了生病能吃上您给煎的两个鸡蛋,全家只有暑伏那天才能吃到凉面加鸡蛋卤子……30多年了,现在每当我想奢侈一回的时候,我还会对自己说小心姥姥知道后挨训。
姥姥,昨天,娘又拿出您织的一匹三条纹的布,白色的底子微微泛着米黄色,她为我们姊妹每人缝了一条床单。纯棉的手工织布很厚实,铺在床上不卷边,贴在身上最舒服。姥姥,您和姥爷在天堂那边,还是和以前一样尽心尽力孝敬与你们毫无血缘关系年轻守寡把你们过继膝下的老姥姥吧?你们每天还是忙忙碌碌日日劳作吧?您的纺车还在不停地歌唱吧?现在,娘随我们住上了楼房,我们的孩子们也都学有所成,生活越来越好了。你们一定看得到吧?你们一定还是会说“日子好了别狂花,要节俭!”
轻轻抚摸这条床单,感受着最朴素最柔软的真情,悠远的岁月的气息扑面而来,“嘤嘤嗡嗡”的歌谣在童年的天空久久回荡。
作者:吴宝云,山东省无棣县第一初级中学语文教师,作品曾发表于刊物《山东教育》《中学生读写》和《学习强国》《东方儿童文学网》等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