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棉花作者:安庆

      1
  这是我后来知道的,瓦兰婶拾花遭遇了那个男人。
  妈在那个深秋的凌晨去夯瓦兰婶的窗棂,妈的脚上沾着夜露的潮气,身后已有麻雀零星的叫声。让瓦兰婶厮跟她们去拾棉花是昨天太阳快要挨山时在饭场上商量好的,在闸刀厂上班的木叔半月没有回家,瓦兰婶自个儿在家呆得无聊,妈和曼婶商量着去拾花时,瓦兰婶也嚷嚷着要去。妈刚抬手,浅红的窗帘嚓拉一声开了。一张脸贴在玻璃上像一张拍得有些模糊的照片,瓦兰婶凑在玻璃上的嘴张合着,像在水池里喝水的鱼。瓦兰婶小声喊着,嫂子,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
  她们先看到的是一地枝枝杈杈的花棵儿,棵上滴溜着小姑娘眼仁一样明亮的露水。从来不睡懒觉的麻雀在清晨把花枝上的露水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往地上蹬,好像雀儿就是专和露水作对的。刚才还经过了一道河,河水在朦胧的晨雾中泛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她们捡花的手在蓬松的枝杈上游走,那些闪动的隐隐白绒就是她们要捉寻的对象,花捏在手心软软的,让心里有一种痒痒酥酥的舒服。后来棉花棵上染了一层金黄,黄色又渐渐地变成一地的银白,大地没有了丁点儿隐私。她们把眼睛紧闭又猛地睁开,体验着太阳出来后的晕眩,露水被阳光慢慢地吸干了,花棵上那些被丢下的棉花已经展开了翅膀,似白蝴蝶在地里亮翅,她们把那些白蝴蝶往自己身上的布包里装,不让那些蝴蝶再在野地里流浪了。瓦兰婶在抓蝴蝶的时候想听蝴蝶的叫声,蝴蝶要能再叫出好听的歌儿就美气死了。
  瓦兰婶嫁过来不足一年,在望远村还算新媳妇,脸上挂着的还是一个姑娘的潮润。瓦兰婶的心情像阳光下炸开的花儿,甚至自己都想唱歌了。她咯咯笑着拽一个花骨朵往曼婶的胸口上投,曼婶的胸口鼓鼓的,走起路来像有两只弹簧一直蹦,跑着去拽那些白蝴蝶时俩奶在胸前跳芭蕾。多少年后我还想象着瓦兰婶和我妈、曼婶趟在棉花地里的情景,似乎还能听见她们咯咯咯放浪的笑声。
  后来,那个一步步走来的夜晚,蛇一样把瓦兰婶的快乐吞啮得无影无踪。
  日头在天上坠不住时,妈带着曼婶和瓦兰婶蹿过花地往家的方向回,有过拾花经验的妈一直走在最前头。地太大了,她们一直走不到花地的边沿,她一边顺手揪着视线中的蝴蝶一边吆喝着曼婶和瓦兰婶,妈的声音擦过一丛丛棉花的枝叶。瓦兰婶的脚就是在这时候崴的,这是妈永远忏悔的引子,走在前头的妈和曼婶听见哎哟声时,瓦兰婶已经朝花地蹲下去。她圆鼓的乳房被花棵儿扎了一下,但她没顾乳房双手去摸自己的脚,妈和曼婶跑回来,一齐去按摩瓦兰婶被崴的左脚脖。后来瓦兰婶不呻吟了,瓦兰婶伸着脖子叹口气,站起来试着往前走了两步,说好多了。我妈又开始往前头走,不时回头招呼着曼婶和瓦兰婶。就在这时候她们看见了成群的白蝴蝶,白蝴蝶在傍晚的天光中舞动,晃得她们的脚再也迈不动了。她们的心被诱惑地嗵嗵跳动着,高兴得简直忘记了夸奖棉花的好,她们一边伸手抓着一边向前走,身上的包很快就胀满了,她们的腰都被坠驼了。夕阳越来越往下沉,沉得眼前的白蝴蝶有些模糊了。妈说不能再贪了,妈说着先走出了棉花地,接着走出来的是曼婶。
  瓦兰婶走得慢,瓦兰婶那个崴了的脚妨碍了她走出花地的速度,瓦兰婶也被太多的白蝴蝶迷住了眼,在她抬头找我妈和曼婶时已经看不见她俩的影子。她踮着脚往前望着往前走,像在水里的人扒拉着影响走路的水草。瓦兰婶就是这时候被一双手拽住的。那双手拽她时她浑身有一种被蛇咬疼的感觉。日头的全身都坠下去了。瓦兰婶隐隐约约听见的是一片唧唧喳喳的麻雀声,那片麻雀从花棵上一耸身哗啦飞到一片野柳树的枝儿上了,野柳树这时候已经成为一片黑黝黝的影子,麻雀在树枝上晃,像一个个小黑点儿。那片柳树和那个傍晚的麻雀是瓦兰婶永远沉在心头的记忆,麻雀的叫声乱得她心里像被无数根的野圪针扎着。瓦兰婶看见她的面前是一个大个的男人,男人的头发在秋天的晚风中好像一片曾经落过麻雀的野草。那个人拽住了她扛在肩上的棉花,鹰一样的眼睛盯着她。
  瓦兰婶的棉花落在地上时噗地响了一声。那袋棉花先是倔犟地在几棵花柴上竖着,慢慢地就屈身躺下去了。瓦兰婶心疼地朝那袋花瞅过去,那袋花问瓦兰婶咋不扛着我走了?瓦兰婶说:你们这些白蝴蝶没看见是一只恶手把你们硬拽下来吗?她的眼前又蹿出男人的一句话:说出那两个偷花的人是谁?瓦兰婶的委屈就是这时候从心里一下子拱出来,在拾棉花的过程中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这个"偷"字。瓦兰婶的一双眼挣扎地看着男人,眼里带着一丝顽抗,带着一种委屈。我们是来拾花的。那个人哼哼地笑着,那笑声透着一种寒气,让瓦兰婶在漫野的花地里显得孤零。男人说:你看这满地的花,你们这是拾吗?有像你们这样拾花的吗?瓦兰婶看见一地的白花,在残余的夕阳里那满地的花真是很白,那些白蝴蝶在这傍晚的时候都还翘着翅膀。瓦兰婶忽然想:月亮明起来的时候白蝴蝶会更白的。瓦兰婶没忘记自己的理由,瓦兰婶说:我们真的是来拾花的,我们在花地里一点点地捡,捡得很可怜,我们只是打你的花地过。
  真他娘没拽我的花吗?你把花倒出来,好好地辨辨,拾的花是啥样子,偷的花又是啥样子。
  瓦兰婶想着得赶紧去撵我妈和曼婶,想尽快摆脱这个男人的纠缠,瓦兰婶甚至抬起头想使劲地喊我妈,瓦兰婶真的就憋不住喊了:二嫂--那声喊使眼前的蝴蝶翅膀颤起来。可是瓦兰婶的嘴被狠狠地捂住了。瓦兰婶的嘴里憋进去一种苦腥味。瓦兰婶使劲地挣开一只手,说:我把摘你的花都还给你行了吧。瓦兰婶这时候感到一层浓重的孤独,她看不见我妈和曼婶,那个男人又不让她喊了,瓦兰婶的泪在一刹那间就下来了。瓦兰婶的大脑闪过晨雾中的行走,闪过路过的那条河,闪过被捉住的那一只只的白蝴蝶。瓦兰婶流着泪,大哥,我求你行了吧,你放我走,这些花我都不要了,她们一定在找我,找不着我一定急死了。
  男人说:这样吧,我和你去找与你一起来的人,看她们是公了还是私了。男人抓住瓦兰婶的胳膊根本没有丢,眼里的贼光蛇一样往瓦兰婶的身体里拱。瓦兰婶甩着他,泪水把好看的睫毛打湿了,湿润的睫毛上挂着浑浊的泪珠儿,身子随着拱出的泪水抽起来,她张开嘴又使劲喊我妈:二嫂--可是这一声没有喊出来,蒲扇样的巴掌又把她的嘴捂住了。男人接着动手了,在刚刚降落的夜色里他看见一挂晃眼的玉体刺着他的眼,他狠狠地踢了一脚身边的那堆棉花,被卷进棉堆里的瓦兰婶躺进了一窝冬天的大雪里……
  2
  把那人割了。那是我妈在那个晚上几乎凄厉的叫喊,比一只受伤的狗叫得还凶。妈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已经握着一把锋利的镰刀,妈浑身抽动着,远远地就能听见她打颤的响声,她的眼泪落在地上,砸着我们的心。这是拾花之后的第三个晚上,终于憋不住的瓦兰婶喊去了我妈和曼婶。
  曼婶也叫喊着。幼小的我在那个晚上看见三个女人的泪水流成了一条河流,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哭声其实是一种力量,像隐藏在草地深处的河流或者藏身在草地深处的狼。妈蘸着泪水用指头在镰刀的刃上抹拭,指头上的血滴在地上了还在抹。那是秋收过程中刚用过的一把镰,镰刃在灯光下反着一种寒光。
  我听见了肉体撞地的声音,嗵!瓦兰婶跪在了妈和曼婶的面前,她仰着脸,汩汩泪水在脸上汪着。嫂子,不要啊,你们给我瓦兰留个面子吧,我给你们说了是我实在忍不住啊。瓦兰婶说:我在那个傍晚喊你们了,可只喊了一声就被那人捂住了嘴。我不想暴露你们,我们毕竟是摘了人家的棉花啊。妈说:你太糊涂了,那是他对你的强暴啊,这样的污辱我们能忍吗?
  瓦兰婶说:嫂子,我们忍了,我忍了,啊。我们偷人家的花,他们也不会饶过的,我不想弄得满城风雨。瓦兰婶空空地跪着,仰着流不完泪的脸。
  后来,她们终于抱在一起,她们一起哭着,就那样结成了一个同盟:把它作为秘密永远地捂着捂在肚里。
  我们得去警告那个男人!
  这是那晚我妈仰起头后来又说的一句话。
  3
  我的母亲从此陷入了永远的忏悔。妈一直在回忆那天早晨的出行,好像有一只老鸹的叫声,那天早晨的雾气时有时无,那个有雾的早晨她竟然看见了河中的流水,看见了雾气中飞在河流上的两只老鸹。妈说在瓦兰婶的脚被崴前她的心曾经一阵慌乱,好像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妈和曼婶坐在我家一递一句地忏悔着。曼婶说她们坐在地头时好像听见了一阵叫声,我们怎么只会傻呆在地头往花地望呢,瓦兰是第一次跟我们拾花呀,瓦兰她才嫁过来一年还是新媳妇啊。
  在又一个黄昏即将来临的傍晚,妈和曼婶又趟进了棉花地,那个黄昏开始降着绵绵的细雨,母亲和曼婶去寻找瓦兰婶告诉她们的那几棵柳树,寻找柳树上的麻雀。她们找到了那片柳树,在秋天的夜幕中,绵绵的雨打在柳叶上发出轻微的回声,妈一直在寻找那片麻雀,瞅着降着细雨的天空,但一直没见到麻雀的影子。妈和曼婶骂麻雀太小气了,一点细雨就那样心疼自己的翅膀。妈站在柳树下静止得像一截就要死去的木桩,一丝又一丝的忏悔揪扯着她的心。
  那个夜晚到底没有见到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和麻雀一样被雨吓得躲起来了。见到那个男人是在雨停后的又一个夜晚,晒了一天的棉花白花花铺展在田地里,可是现在她们觉得棉花已经是她们的仇家了。这个晚上她们又找到了那棵柳树,终于听见了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妈咚地跳起来,挥着泪水抓起一捧泥土朝那个男人身上甩,然后是疯狂地在地上掘土,一捧捧地向对方甩;曼婶拔起两棵花柴,呼呼地往那个男人身上抽。她们就这样警告了那个男人,她们听到了那个人红着眼说:真要算账咱他妈就明算。后来妈撒得没有了力气,妈泼着满脸的汗水破口大骂。她们最终想到了瓦兰婶的嘱咐,想到了那个晚上的同盟,妈瞪着血红的眼像一只母狼对着那个男人:记住了孙子,我们要你永远憋在心里,肠子憋断了也不能说!
  4
  那个秋天后来一直下了几天的雨。
  秋天的落叶一片片往院角旋时瓦兰婶感到了异常,瓦兰婶的身体有了反应。这使木叔的脸上迸出幸福的笑容,他用一张笑脸瞅着瓦兰婶,浑身洋溢的是就要做一个父亲的憧憬,他开始比以往频繁地从闸刀厂往家赶,开始给瓦兰婶买那些香蕉、苹果,以及山楂片之类的食品。闸刀厂在一个叫做林岗子火车站的西侧,那儿距新修的一条公路很近,木叔走出大门能看见一辆辆奔驰的汽车,扭过身能看见轰隆隆的火车,火车的轮子行走在永远不变的两条轨道上,这时木叔的心更增加了幸福和欢乐的成分。24岁的木叔就要迎接一个孩子的诞生了,几个月后,一个婴儿的呱呱坠地将他荣升为一个年轻的父亲。他和瓦兰婶生活的那个独院里将会增添一个婴儿的哭声,慢慢地哭声会变成牙牙的学语,成为咯咯地笑声,会在他和瓦兰婶之间蹒跚地学步,用清亮的脆音叫着他们爸、妈。闸刀厂离家有40多里的路,骑车需要一个多小时,中间要越过一道河滩,往常的木叔十天半月地才回家一次,在不眠的夜晚缠着瓦兰婶使劲地折腾,弥补着在外独守空房的饥饿。可现在木叔回家勤了,几乎天天都要跑几十里赶回来,他愿意看见瓦兰婶那种有气无力的样子,愿意听见瓦兰婶妊娠反应时的呕吐,木叔把这一切看成幸福向他招手的前奏。
  木叔不知道他的喜悦对瓦兰婶是一种折磨,像一条锯齿锋利地锯着她的心,弄得她的心简直就要撕裂了。就这样过去了一个多月,地里的麦苗青青地把地皮盖住了,窗外的鸟声越来越稀,好像只剩下聒噪的麻雀了。瓦兰婶在一个深夜终于再也憋不住了,对木叔说了要打掉肚里的孩子。触了电似的木叔从被窝里弹起来,嗵地一声站到了屋里,他看着瓦兰婶,看着吃错了药的瓦兰婶,他有些奇怪地问:你是瓦兰嘛,我的老婆瓦兰?他把瓦兰婶从床头扶起来,扳着瓦兰婶的膀头,眼使劲地盯着瓦兰婶,问她是不是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是不是睡呓征了?他要瓦兰婶回答他,说出为什么要这样的理由。
  瓦兰婶终于不能再忍了,忍字心上一把刀,那刀在心里搅来搅去的太难受了。其实她一直想向自己的男人倾诉,她这样地忍着是怕男人受不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妊娠反应。这样巧合的事儿简直是对她的毁灭。她是费了多大的力量才向木叔提出打胎的啊,她一次次地在心里盘算,又一次次地怀疑,在心里一步步丈量那走过的日子,她觉得肚里的孩子应该是木叔的,可又一次次地怕出现意外,那样等孩子从自己肚里爬出来后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瓦兰婶用被头捂住了嘴,那张被木叔堵过多少次的嘴,但哭声从被头下冲出来,像刀尖划过心腔。后来她哽咽着说,木,我告诉你,我不让这事憋得我心里疼了,心里天天像塞了一把刀,为这事我死都想过几次了。她拉开褥子,褥子下是一截拇指粗的青麻绳,青麻绳在褥子下像一条长蛇盘着。
  木叔在那一夜跑到了野外,狗一样在村外在野地里瞎窜。后来沿着瓦兰婶拾花走过的那条路瞎走,一直走,走了几十里,他看到了一条河,一条漫着浓浓雾气的河。他在河边坐了一夜,在野地里疯狂地大叫,天亮的时候他看见的是满地的空旷,根本没有一棵长着的棉花,这个时候哪还有什么长着的花棵呀。瓦兰婶告诉他的也是经过修改的版本,她对木叔说大片的棉花她记不清哪儿是哪儿了,对那个人的模样当时就被恐惧弄得模糊了。
  瓦兰婶还是把胎打了。是我妈陪瓦兰婶去的医院,在一家偏僻的乡卫生院里,妈去医院前用一个柳条小篮从家里挎去几十个草鸡蛋。草鸡蛋在我们那儿是最好的一种补品,打出来的蛋清上浮着一层清纯的油气。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妈用一辆毛驴车把瓦兰婶拉回了望远村,驴蹄的哒哒声在回村的夜路上很响,走过的土路上掘出一个个的小蹄坑。回家后妈天天去陪瓦兰婶,拽着瓦兰婶的手在床边坐着,妈的心有时候会隐隐地疼,她不止一次地对瓦兰婶说:瓦兰,怨嫂子,我永远对不起你。瓦兰婶摇头。这时候瓦兰婶喜欢拨拉我的头发,拨拉着,瓦兰婶的泪就簌簌地下来了。
  那一年的冬天以及冬天之后的日子我见木叔越来越稀少了。
  后来我知道木叔做了闸刀厂的业务员。他先是跟厂里的一个副厂长往外跑,后来他独揽了厂里的很多业务,好多的时光木叔都走在往返的路上,木叔的酒量也开始变大了,静下来的时候木叔自己也要喝几蛊,木叔偶然回家瓦兰婶总看见他坐在小桌边往肚里灌酒。
  瓦兰婶现在很少往村街里去,最远也就是搬把小凳子坐在院子的门口,或者挎一个荆篮去村西的那片菜地里,瓦塘镇逢集也拽不去瓦兰婶了。我也知道如果回家看不到我妈,妈就一定和瓦兰婶在一起,那一年我不记得妈再去过哪儿。我姥姥家她好像也没有去过。就是那一年妈几次地对我说:有些人即使被人叫做偷儿,你也要对她尊重。
  一天的傍晚瓦兰婶终于又听见了自行车的响声,这个乡村的夜晚她紧紧地搂住了木叔的腰,脸伏在木叔的背上,她什么也不想说,就那样紧紧地搂着,泪在沉默中爬过那张曾经秀气的脸颊,那些幸福融洽的时光被装进记忆,离现实越来越远。好久,木叔说,那声音沉沉的:瓦兰,你容我再好好地想一想,我尊重你的意见,我不声张,不报仇。可你得容许我的心慢慢地把这事儿放下,这需要时间,你知道吗?也许需要一辈子,也许要三年五年,也许……瓦兰,一个男人他不能把自己的火气冲出来,不知道仇人是谁,我,我心里憋啊。
  瓦兰婶搂着木叔的腰,她把想说的话又咽回去了,通过喉结咽到了心里,她搂着,一直搂到了天明。窗外的鸡叫时,瓦兰婶说:我等,我就这样等着,我哪儿都不会去。
  5
  对于娘家这个永远的驿站,瓦兰婶还是要回的。
  瓦兰婶知道自己是哭着从那儿来到这个世界的,现在她还可以在那儿尽情地哭。但是瓦兰婶已经不哭了,那个藏泪水的河洼已经干涸了,已经没有眼泪了。她回娘家的时候,在娘家一呆就是一天,有时候还要过夜,她陪娘家嫂子干家务活,甚至陪嫂子去田里看她们家几十亩的麦子,那种永远葱绿的麦子。瓦兰婶的胸怀好像在这时候也变得阔了,好像把什么都忘了,忘干净了。那天傍晚瓦兰婶回家时在走到娘家村的小学门口时忽然站住了,这个度过她少年时光的学校还是那种老样子,只是院里多栽了几棵杨树几棵桐树,院子里铺上了更多的老砖。她倏然想起了一片小树林,那片小树林在村外的一处河凹里,出了村踩上回望远村的小路回头就能看见隐隐约约从河滩里透出的一串树杈,还能看见从那些树杈上飞起来的小鸟儿,那些麻雀、杜鹃,那些身着黑衣的楝鸟儿。
  这个傍晚瓦兰婶在踩上回村的小路时回头去了那片小树林,去得那样毅然。她踩着树林里的落叶,那些落叶窸窸窣窣地响着,然后在树林边听见了哗哗的流水声,小鸟从枝杈间传来啁啾声,瓦兰婶好像忽然找到了一片清静之地,找到了久违的地方。这个黄昏她一直在河边坐着,又独自去踩林子里的落叶,星星和月光从枝杈间透进林子,透进那片河凹中的水。后来我的瓦兰婶经常在晚饭的时候向这片树林走去,她有时候先在树林外,望着小树林,望着踩在树枝上的鸟,听着那些鸟儿的叫声,有时就坐在树林中间的落叶上,甚至躺上去半闭着眼睛,有时坐在河岸边,看洼里的水在夜色中放着亮光,几片树叶被风吹到河水中,树叶像童年的纸船在水中轻轻地漂游。
  有一次,黄昏已经很深。我妈悄悄地坐在了瓦兰婶的身边,心疼地捏住了瓦兰婶的手。此时瓦兰婶坐在那片水域边,一弯冬日的月光正照进水中,水在月光中显得更静。妈说:瓦兰,天冷了,咱不能这样,咱回家吧。瓦兰婶的目光仍然盯着河水。妈把瓦兰婶从河边拽起来,拥着她的腰往上举,她搂着瓦兰婶,给瓦兰婶暖着冰凉的手。妈说:其实我一直知道你在这儿,好几个夜晚我都在一边看着你。我也告诉你,你等待的那个人来过,他说你每次回娘家他都知道,你每次站在小学校的门前他都看见了,他说他心里疼。在我发现你来这小树林前,每次都远远地看着你。他告诉我他的女人就要临盆了。……瓦兰,日子就是这样,有些事想想对我们能是一种安慰就行了。
  瓦兰婶像一个小孩被妈拥着腰往家走。从此没再来过小树林,我去过那片小树林,后来我去过好多次,那儿确是一片好去处,春天的时候小树林绽叶吐绿,河边的水都是绿的,夏天的时候会飞来成群的鸟,秋天的落叶是另外一种景致,我也知道了瓦兰婶在那儿曾经有过一段浪漫的记忆,是在和木叔之前的。
  第二年春天妈和瓦兰婶出去了一次,那段时间我一直跟在曼婶的身边。曼婶告诉我,妈和瓦兰婶去木叔经常跑业务的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很远。回来以后的瓦兰婶说话更少了。我还小,我不知道这是为啥。
  6
  瓦兰婶是从棉花炸絮看到又一个秋天来到的。
  瓦兰婶在村西她家的小菜园里看到了棉花的炸絮,那是她种在菜地的几棵棉花。那几棵棉花在菜园里显得有点孤独。瓦兰婶从春天开始看着棉花棵儿一寸寸地长起来,棵儿上又慢慢地憋出那些枝杈。那些枝杈的颜色先是青的,青色中藏着一种鱼白,又慢慢地透出一种暗红,后来枝杈开始发粗,叶片上伸出一个个小椤角,慢慢地枝杈的腋下悄悄地长出了棉花骨朵儿,那骨朵圆圆的好像青皮的核桃,像自己少年时胸口忽然长出的那个小豆豆。菜园子被她侍弄得充满了生机,那些生长的青菜从来没有缺过水分。然而,瓦兰婶最挂心的是棉花,那几棵藏在菜园中间的棉花,隔几天她都要悄悄地蹲在几稞棉花旁,看棉花就这样经历着一个个日子,在水的滋润和阳光的照耀下拱着长着。这个秘密没有人发现,因为没有人注意一个人的内心。我是在一个秋天的傍晚在那团如血的夕阳中瞅见瓦兰婶两眼死盯着那几枝棉花的,几枝棉杈上炸出了雪样的花绒。我看见蚂蚱在花枝间蹦跳,听见青虫在菜叶上蠕动,也看见瓦兰婶的泪水夺眶而出。
  瓦兰婶审视棉花生长的过程像自己重新经历一次童年岁月,她把所有的尿都尿在棉棵旁,她在尿尿时弯腰看着自己的腿部,一次次总有一种揪心的疼痛。
  这年秋季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后旱。
  瓦兰婶在一个秋季的月夜走出了家门,走出了望远村,你们想象不到瓦兰婶这次的脚步会走得很远。当我看见瓦兰婶踏出村子的脚步时,我在她的身后大喊了一声:瓦兰婶!婶--我的喊声至今还在村子里回荡。瓦兰婶回过头,她走回来拨拉着我的头发,然后拍着我的肩头让我回家。我在那一刻有一种感觉瓦兰婶会走得很远,甚至她再也不会回到望远村,回到瓦塘。事实上也真是这样,那天晚上后瓦塘镇再也没有出现过瓦兰婶的影子,她再也没有拨拉过我的头发。那个晚上我告诉了妈妈瓦兰婶的走向,妈找到野外,一直找到几十里之外她们去年拾花的棉花地。雪白的棉花在夜色中炸得格外灿烂。妈在地边喊着瓦兰婶,大声地喊着瓦兰,她去了那棵柳树下,后来坐在那条河边,盯着几近干涸的河水,企望听见瓦兰婶走动的脚步。妈一直在那片棉花地喊了几天,妈非常失望地没有听到一声瓦兰婶的回音。那个秋季的棉花地被母亲的噪声扯得越发干旱,妈瞅见那几棵柳树的叶子都已经发焦得能够燃着了。
  事实上瓦兰婶一直就守在那片花地里,她每天都能看见那几棵快被晒干的柳树,她看见土地的龟裂像用刀划破的伤口,听见土地叫嚷着干渴,她把一泡尿撒下去顷刻间不见了尿渍,后来她身上的水分连尿也不可能撒了。瓦兰婶在等待着老天,继续干旱;感谢老天对她的成全。瓦兰婶在夜晚来临的时候去拽那些炸开的花,把炸开的棉花在花地铺成几绺,有时候她就躺在那些花绺上挤上一会儿眼,她听着土地龟裂的喊声,小鸟从头顶掠过已经叫不出声音,她躺着,她在等待,她需要储存一些精力。
  那年的土地继续龟裂下去,天上的云彩也被大地的旱气烘干。在一天的午后瓦兰婶从花地上站了起来,她的一头长发披散着,像从天而降的一个神女。她泰然自若地走在花地里,被旱气熏干的花棵发出碎裂折断的呻吟。瓦兰婶在花地转了几个来回,她知道身上的骨肉也被几天的旱气和阳光吸干了,她的身体也会和大片花地一样容易燃烧。这天午后她向那几棵柳树走过去,她终于看见了那个人,等到了那个人!那人的鼻凹处有一个大大的黑痣。就在这时她身后爆起了劈劈啪啪的燃烧声,接着四周是一片冲天的火海。她疯了一样搂住了那个人,火势在久旱的大地上直冲云霄……
  妈和曼婶、木叔是在火势冲天而起时跑过来的,妈对着漫天的大火凄厉地叫喊着瓦兰婶,瓦兰,瓦兰,瓦兰……
  就在那一年我也失去了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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