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谈辛弃疾的田园词
试谈辛弃疾的田园词
尹 贤
田园诗的鼻祖是陶渊明,田园词的鼻祖应该是苏轼,继承光大者是辛弃疾。
苏轼词无物不可入,无事不可入。他在徐州石潭道上所作《浣溪沙》五首,景物有棘篱门、麻叶、枣花、古柳,事有收麦、赛神、煮茧、缲丝,人物有旋抹红妆的村姑、络丝娘、醉叟、卖瓜人等,开辟了田园词这块新天地。
文学的细节,是人物性格、事件发展、场境和自然景物的最小组成单位。细节描写,用以具体表现场境和人物性格,本是小说、散文的艺术手法,苏轼却创造性地用于词中。
辛弃疾作于带湖、瓢泉闲居时的田园词,近二十首,既有农村景色,又有农村人事,其细节描写和人物刻画,更多于苏轼,也胜于苏轼。如果说苏词是照片,辛词中有的则是镜头连接的电视短片。
广泛流传、脍炙人口的,是他写农村宁静优美景色的名篇《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头忽见。”景物包括天象、鸟虫、草木、农作物、居宅等,情韵俱佳。
《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茅檐,清溪,白发的翁媪,三个儿子的行动,特别是小儿的“卧剥”莲蓬,性格鲜明,江南水乡村居如画。
《鹧鸪天·游鹅湖醉书酒家壁》:“春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多情白发春无奈,晚日青帘酒易赊。闲意态,细生涯,牛栏西畔有桑麻。青裙缟袂谁家女,去趁蚕生看外家。”平野,荠菜花,群鸦落在新耕的泥土上寻食啄食,龙其真切;加上桑麻,牛栏,青裙缟袂,春雨后清新的农村,充溢青春气息的村姑,如闻如见。
辛词写农村年轻妇女的还有好几首。如《鹧鸪天·鹅湖归,病起作》中“谁家寒食归宁女,笑语柔桑陌上来”,环境只一句“朱朱粉粉野蒿开”,描写更为省俭。
《清平乐·博山道中即事》中“一川明月疏星,浣纱人影娉婷。笑背行人归去,门前稚子啼声”,更有心理刻画。
《玉楼春》:“三三两两谁家女,听取鸣禽枝上语。提壶沽酒已多时,婆饼焦时须早去。”富有戏剧性,词语双关。小姑娘提壶,小鸟鸣叫声“提—壶”、“婆饼—焦—”,行人提醒她们:“还不快回,当心婆饼焦了!”词里还写入对话,罕见。
辛词通过动作、形神、环境和细节以描画人物,写人物的动态,写动态中的人物。如《鹧鸪天》:“石壁虚云积渐高,溪声绕屋几周遭。自从一雨花零落,却爱微风草动摇。”清纯宁静的氛围,引出淳朴赤诚谦恭的老人:“呼玉友,荐溪毛,殷勤野老苦相邀。杖藜忽避行人去,认是翁来却过桥。”老人准备好米酒(玉友)、野蔬(溪毛),拄着藜杖,颤巍巍地出门迎候这位闲居乡野的词家。他老眼昏花,把前面走来的诗翁误认为是不相干的过路人,就避开让路。来人走近桥头,才认清正是自己一再邀请的贵客,于是又急忙拄杖过桥去迎接,这也是富于戏剧性的。
辛弃疾的田园词,描绘人物手法多,因而人物形象鲜明、突出,后世难以企及。
辛弃疾的田园词,反映出当地的风习。如《清平乐·检校山园,书所见》:“拄杖东家分社肉,白酒床头初熟”。《鹧鸪天·戏题村舍》:“鸡鸭成群晚未收,……自言此地生儿女,不嫁余家即聘周。”《鹊桥仙·己酉山行书所见》:“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
辛弃疾的田园词,有兼写生产生活,融景物人事风习于一炉的,引人注目。如《浣溪沙·常山道中即事》:“北陇田高踏水频,西溪禾早已尝新,隔墙沽酒煮纤鳞。忽有微凉何处雨,更无留影霎时云。卖瓜人过竹边村。”
辛弃疾的田园词,除“父老争言雨水匀,眉头不似去年颦。殷勤谢却甑中尘”(《浣溪沙·偕杜叔高吴子似宿山寺戏作》)以外,未透露农民疾苦。在这一方面,不如同时代的范成大的田园诗。
田园诗词是经过作者太阳镜过滤后的图景,加入了作者美好的愿望,所以与真实的农村生活不一定完全契合,但仍适合人们和谐的审美理想,满足了人们一定的审美需求。
辛弃疾的田园词,是在抗金壮志不酬,不得已息影农村,悠游林下,自我解脱的一种方式。“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郊种树书”。他不是浑身静穆的。其田园词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隐逸氛围,而有乐观积极的情绪。“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辛弃疾对农父、村姑、儿童以及一草一木,是亲切友善和热爱的,而不是淡漠旁观。
辛弃疾的田园词,有很高的艺术性,有较强的人民性。引人热爱生活,启人心智。
令人惋惜的是,身居田园的词家代不乏人,而沿着苏、辛开辟的这条新路继续写田园词者却是寥寥。如元代许衡、刘因,量质均不逮。清有郑板桥、陈维崧、曹贞吉、周鸥公等人,算是给田园词添上了较浓的一笔,不过始终未形成在文学史上可以与田园诗相望的田园词派。如何继承、振兴、发展田园词,值得当代词人们深思和努力探索
(原载2020年《中华诗词》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