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红卫 | 红蛋

春梅不猜就晓得,桌上的红蛋是冬梅送的。

奇怪的是,冬梅只送了七枚。

按泓湾习俗,报喜红蛋,邻里一枚,亲朋好友九枚。

想当年,春梅冬梅同一天嫁来泓湾,当两个身着大红织锦棉袄的新人初次相遇,彼此便产生了格外的关注。

冬梅是“撞门喜”。冬梅的孩子背上了书包,春梅仍毫无动静,冬梅拉着春梅问仙占卜讨偏方,甚至教导春梅如何行房事。春梅成功怀孕后,冬梅指着春梅肚皮说,丫头做我儿媳,小子的话拜我干娘!

春梅儿子一落地,两家男人也开始了互动,春梅老公介绍冬梅老公去建筑工地搅水泥,冬梅老公有悟性,搅着搅着把自己搅成了包工头。当然,这是后来的事。

还有像去年麦熟季节,春梅不小心得了重感冒,诱发肺炎,等春梅从医院出来,麦子已经登场,麦地点上了花生。春梅说拿什么犒劳你啊冬梅?冬梅说我馋你肉馅馄饨了,来,我剁馅你擀皮。

七枚红蛋,春梅不奇怪才叫怪呢。

春梅想讨讨老公主意,老公先来了电话,老公问麦子割了没?

春梅说割完了,屁股刚坐稳。春梅又着急急的说老公你可晓得冬梅做了奶奶?你猜冬梅拿了几枚红蛋来报喜?

老公说不用猜的,九枚。

春梅说七枚。

老公说不可能,你数错了。

春梅说我数来数去没数出九枚来。

老公说要不冬梅弄错了,问问看。

春梅说怎好问,万一冬梅故意呢。

老公说打听打听别人。

春梅说怎好打听,风一吹,就歪鼻子歪眼了。我想居然这样,后天的喜席咱不去贺了,还有冬梅地里的麦子,本来我答应帮忙的,看来也犯不着了。怪不得,刚才朝屋里走时,冬梅正骑着电瓶车往中心路拐,我喊她的,她没回,反倒越骑越快,怪不得,怪不得呢!

眼一眨就是后天。

两宿未好睡的春梅天亮去了县城,把本来贺喜的份子,替自己办了个一身光鲜,磨蹭到日头落山,进村时撞着去冬梅家吃晚席的街坊。

街坊一拍巴掌说好你个春梅,上午冬梅寻了你几来回,中午还替你空了席位。走,一道吃晚席去!

春梅揉了揉肚子说,不舒服,吃不了。

街坊说吃不了也去过过场呀,谁不晓得你俩胜过亲姐妹!

春梅说胜过亲姐妹了吗?

街坊说咋的啦?

春梅说累啊,困啦!

春梅到底没帮冬梅割麦子。

冬梅的麦子,淋过几场雨,重新掉进烂泥里,萌出粉嫩嫩的芽来。

冬梅肚里的气,也像烂泥里的麦子,萌了芽,生了根。冬梅想找春梅聊聊,无奈春梅眼睛像被屁打瞎了耳朵像被屎塞住了。

街坊在春梅面前说,春梅你待冬梅不薄呀!春梅说,良心被狗吃掉!

街坊在冬梅面前说,冬梅你没亏待春梅呀!冬梅说,良心被狗吃掉!

一阵风,春梅的话刮进了冬梅的耳朵。又一阵风,冬梅的话刮进了春梅的耳朵。

春梅说,戳心!

冬梅说,戳肺!

青天白日下,两个戳心戳肺的女人扭打在一起。街坊拉了春梅又拉冬梅,拉了冬梅又拉春梅。

冬梅揪牢春梅头发:得罪你哪了?

春梅揪牢冬梅头发:七枚红蛋报喜,天下奇闻!

冬梅说呸呸呸,九枚,少一枚我立马去死!

春梅说呸呸呸,七枚,多一枚我立马去死!

街坊说,等等,等等,问问我憨儿去,我憨儿好像说过在春梅婶屋里拿过两枚蛋。

又是一年麦熟季节,滚着涌着的麦浪,像金子,把泓湾弄了个铺天盖地。春梅眼里,没有麦浪没有金子,只有冬梅家那块荒芜了的地及地中央一座孤零零的坟莹。

春梅说冬梅你想我不?春梅说冬梅你好傻,吃五谷哪有不生病的,生了病就得医就得治。再说现在假的东西多,说不定你那病也是假的。春梅说冬梅我晓得你是害怕了,你老早说过,哪一天碰上疙瘩病,不如自己解决来得痛快。玩笑说说的,怎么就变成真了呢?春梅说冬梅你的干孙子也快出世了,你说过,等干孙子长大,我们就完成任务了,就一道去外面逛逛了。

春梅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冬梅都能听得见。就像眼下把冬梅这块荒芜的地点上花生,冬梅也能看见一样。

春梅心思里,冬梅与活着时一样。包括她们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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