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智生 | 南街小组长
琵琶洲地处鄱阳湖东岸,是个偏僻的小镇。这里的百姓多为手艺人,持的是商品粮户口,他们打船织网不捕鱼。小镇有居委会,每条街道还任命了一名小组长。
南街的小组长是舒婆婆。
舒婆婆同隔壁大妈没有什么不同,在家也是洗衣弄饭带小孩。她年纪不大,小儿子还在读初中,——大儿子倒是在部队提了干,有小孩。许是这个缘故,邻里把她叫成了舒婆婆。
当了小组长,她事情更多了。比如召集居民开大会,组织街坊大扫除,防火安全检查等。南街清一色的木瓦房,防火是重点。
每天断黑,舒婆婆左手举面三角小红旗,右手握只小喇叭,在街上来回高喊:“各位街坊:邻里之间,相互关照。小心火烛!防火防盗!”
她老公犯嘀咕:“一个小组长,不是正式编制,又没有工资,瞎起什么劲?”
舒婆婆沉下脸,连珠炮似地反驳:“什么编制不编制?什么瞎起劲?大家的事总得有人做吧?”
老公不敢再作声。他是老实巴交的木匠,难得在家,里里外外舒婆婆说了算。
当然,舒婆婆也有消极的时候,那就是召集居民开大会。当年开会是常态,邻里自带板凳,簇拥她家。舒婆婆住处有个大厅堂,开会的固定场地。这里得说明一下:舒婆婆没有房产,住房是解放前一户财主建造的,颇具规模,前后二进,中间有天井;房屋现在归了公,前后的东西厢房都租了人,舒婆婆是租户之一。
如果集中学习也就罢了,舒婆婆最怕开批斗大会。斗争的对象永远是两个人:一位是这房屋的原主人,罪状是过去剥削人;另一位王老太,反革命家属,丈夫做过保长枪毙了,本人没有什么劣迹,又年迈体弱,是陪斗!两人挨斗时,都在天井罚站,有时也罚跪。
舒婆婆总是不忍,瞅个机会递把椅子给王老太,嘴里说:“你年纪大,坐下来,态度要端正!”
街坊其实清楚,舒婆婆平时对王老太就网开一面。她家的剩饭剩菜都是送给王老太,她让儿子帮她担水,间或亲自抓两片肥肉给王老太当猪油……
王老太实在可怜,孤零零住在南街最西头,她年过花甲,没有经济来源,头上又戴顶“帽子”,五保户的待遇享受不到,只能靠捡些破烂维持生计。
舒婆婆公开表示:“都是一个街道里的人,我是组长,我不管谁管?”
想不到更惨的事还在后头。有年秋天,一把火把王老太的家烧得精光。
火灾是她自己引起的。好在火灾发生在白天,没有殃及他人。
废墟还在丝丝冒白烟,王老太似乎突然回过神,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作孽啊作孽,我不活了,天收我去吧!”
舒婆婆在一旁,也陪着掉眼泪。
大厅堂的角落搭张床,翻出几件换洗衣裳,舒婆婆把王老太安顿了下来,每日三餐也是她伺候。
好事的邻居窃窃私语:“看舒组长坚持得了几天?”
出乎大家的意料,舒婆婆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家不是准备造房嘛,就建在王老太的地基上;用她的地,管她生老病死。
舒婆婆征求王老太的意见。老太太眼泪簌簌,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有一个劲儿地点头。
消息传开,南街哗然:“原来组长早就安了这个心!老太婆病怏怏的,又受到惊吓,活不了几天。”
舒婆婆把这些话当耳边风,选定日子如期开工。她建的是简易房,很快就造好了。举家搬迁的时候,舒婆婆把王老太领进了新屋,她又正儿八经地对家人说:“老太太是我请来的娘,你们要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
左邻右舍渐渐发现,自从住进新屋,王老太身体明显好转。他们经常看到,舒婆婆陪着王老太在门口晒太阳,她的小儿子搀着王老太在街上散步。
王老太活过了七十三,善终!说善终,除了舒婆婆一家悉心照料,也因为最后两年她不再受限制。王老太可以自由走动,逢人便说:“我遇到活菩萨!”
舒婆婆送走了王老太,在琵琶洲又住了些年头。后来南街变成商业街,她便和老伴随儿子去了省城。舒婆婆大儿子官至将军,小儿子大学毕业留校任教。老两口有时同大儿子住一块,有时同小儿子住在一起,晚年挺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