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显怡：大学里，我们一起看过的那些电影2

大学里，我们一起看过的那些电影2

----80年代，关于电影的日记选录

作者：杜显怡

1980年5月23日：“本月18日中央召开刘少奇同志的追悼会。邓小平同志致悼词。昨天组织看电影《少奇同志，人民怀念你》，今下午政治学习进行讨论。我组组长封跃武是个直爽人，有较强的分析和认识问题的能力，也是文化革命中的积极分子。在他的组织下，我组的讨论颇热烈、活跃。我谈到这样几个问题：因为长期以来政治的使人厌倦，这次纪念刘少奇，从广大人民群众的反映看，显然没有过去那样的热情；对刘少奇的宣传报道，与生活的真实隔着几层，是一贯以来的恶习，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一旦平反，便什么都好得上了天。刘的问题是我党、我国历史上最大的冤案，历史总是向人证明，充当革命先驱的人注定命运比较悲惨；而见风使舵、搞折衷主义的人则不致遭受刘少奇那样的厄运。大家胡乱地谈了些。有同学的观点我赞成，对于参加了文化革命运动这一点，我们不该后悔。我从来认为，生活中的弄潮儿比逍遥派好。“

1980年9月2日：“日本电影《天平之梦》反映的是鉴真和尚五渡日本传经的史实。其中日本主人公普照的一生经历使我感触很深。他不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形象，而是个很平常的人。电影不是把他写成具有先知先觉的超人，而是用极为真实的手法十分深入细腻地表现出他的变化过程。最初来唐朝，他并没有抱定宏伟的理想，更不是想着为国为民，而是遵循母亲的教诲，为重振家族，个人扬名显身。然而长期远离故国，艰难的颠沛流离几乎使他绝望；后来遇到鉴真大师，他才得到启示，立志为中日文化交流，为日本民族的文化发展献出毕生的力量。他由个人奋斗逐步向着民族主义者的方向发展。在他的身上充分体现出一个真正的人的气节。也表明每个人的成长都有一个历史的过程。”

1980年6月11日：“下午和赵石屏上街看日本电影《砂器》。这部电影把父与子、母与子的感情渲染得十分到位，催人泪下。没有家庭的爱和失去母爱的人都是极为不幸的人。我的男友不就是这样的么？在我所接触的所有人中，尤其是年轻人中，他的命运可说是最悲惨的。社会的抛弃、父母的早丧使他形成了冷僻、倔强、愤世嫉俗的性格。当我看着影片中秀姑和他父亲流浪在外，四处受到打击时，画面上的人物全变成了他。他没有哭泣、没有呻吟，瞪着一双仇恨的眼睛，嘴唇咬得紧紧。宿命啊宿命！人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一切，而真正平等地、完全像一个人那样地生活。”

杜显怡大学期间部分日记

1980年9月12日：“电影《孤星血泪》是根据英国名作家狄更斯同名小说改编的。看完走出电影院，很多人都在嚷着说没有看懂。我可能看懂了大部分，但是也不能一口气说出它的主题，还得细细想想才能明白它的深刻含义。电影反映的是一个下等人的儿子因帮助囚犯、得到好的报答，发了财、步入上流社会后所遭遇的一切。不能简单地用我们一般的好坏善恶标准来归纳概括主人公，也不能以一般的褒贬意义来评判剧中人物。狄更斯这样的艺术大师，他的作品决不是一目了然的图像，而是有着深刻内涵的社会生活画面。”

1980年10月6日：“看美国电影《冰海沉船》，情感陷入不可名状的悲苦中。在自然面前，人类是多么无能啊。当灾难降临时，那些生机勃勃的人顷刻间化为了灰烬。他们临终的时刻是怎样的心境啊，我想象着，不寒而栗。从本质上看，人类是贪生的，在死神面前，人的求生欲望、各种感情形态无一保留地呈现出来。美好、高贵、丑陋、罪恶；惊慌失措、镇定自若、只顾自己、舍己救人、以身殉情……影片真实地反映出人类精神和生存状态的全貌，给人教育，发人深思。”（多年后美国故事片《泰坦尼克号》根据《冰海沉船》改编，再次让世界为之震撼。我仍然喜欢灾难片，喜欢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人类精神的体现，每看一次我都要流泪。）

1980年10月15日：“和赵石屏上街看印度电影《大篷车》。惊险曲折浪漫的情节，个性鲜明感人的人物形象，奔放热烈的性格，富于民族特色的生活场面把我们带入一个完全陌生、又十分美丽浪漫的世界。我简直爱上了剧中的吉普赛人。那样的民族、那样的人是任何阶级、法律都不能限制的啊。他们强烈地追求真善美，他们可以为爱去生去死。”

1980年11月2日：“看美国大学生歌舞团的演出纪录片。我在心里说，‘这不是艺术，是魔鬼的疯狂，男女演员站在台上，又蹦又跳，又唱又闹，是地狱里释放出来的精灵；这是真正的艺术，这是生命的舞蹈、力的舞蹈，多么热烈、奔放，完全达到了忘我的程度，他们不是来自我们这个世界……’。来自大洋彼岸青年人的表演也许没有我们的表演那么优美规范，但是蕴含了一股强烈的感染力，可以使你抛开一切沉浸其中。他们的表演不是孤立的，是与观众互动且一起进行的，表现出美国民族积极向上、豪爽奔放、勇于冒险探索的特色。他们不是在表演，而是在生活，在真实地展现他们自身。他们对生活有着多么巨大的热情啊，蕴藏在身上的生命的力量又是多么强大啊。男女双人舞中男性的雄壮、过人的力度，女性的优美、飘逸，都表演得淋漓尽致，给人以美的享受。

“我随着他们兴高采烈，热情洋溢。对的，这才是生活，这才是爱情，像大河奔流，像火山爆发。这场演出唤醒了我心中沉睡的欲望和热情。从电影院出来，我心中像塞进了一把干柴，顷刻间燃成熊熊大火。毫无疑义，我心中向往着那种生活、那种感情的迸发。从电影院返寝室，我没能抑制住感情的激流，想有人与我分享和共鸣。可是同寝室的她们都没有看这个电影，于是我情不自禁给她们讲述，以平复我的心灵。”

1981年2月22日上午9：20分：“看电影《天云山传奇》。放映过程中，我的心一直沉浸在感情的潮水里，几乎收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这部电影有新的突破，主题的揭示和人物的刻画都是深刻的，尤其难得的是塑造出了冯晴岚这样感人至深的理想人物。影片中的另一人物——宋薇，是若干年政治运动的牺牲品，人们对她的感情是复杂且变化的，既同情又反感，既气愤又惋惜。现实生活中，像冯晴岚这样的人为数不多，像宋薇这样的却是绝大多数。看电影的时候，人们都赞扬冯晴岚，痛恨吴姚之类，气恼宋薇，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大多数的人都像宋薇那样活着，处于少数派的冯晴岚则不为人所理解。

电影中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可是我们祖国的大地上，还残留着它沉重的印痕。政治上的动乱仍然存在，不少的吴姚们还在伺机整人。罗群、晴岚、小舟的许多话都像是鼓点敲在我的心上。“

1981年6月12日：“看《拿破仑在奥斯特利茨战役》，记住了两句话：‘如果为我个人的幸福，我真想放弃个人的政治前途，……为了我的人民，我只好再作一次牺牲。’这绝非应景之词，而是活生生地勾勒出既是统帅、皇帝又是普通人的拿破仑的矛盾、复杂的内心世界。我之记住它，是因为适合于我目前的心境。”

1981年9月23日：“《先驱者之歌》较前一些反映中国人民和中国共产党斗争历史的影片感人、真实。晚上，怀着去受激励和鼓舞的心情，我看了这部影片。我的心又一次在庄严、雄壮的国歌和国际歌声中狂跳，激情又充满我全身。最感人的是出身豪门世家的陈铁军、彭湃等人的人生，他们的所作所为进一步坚定了我已有的价值观念。徐特立、朱德等人追求真理的执着精神也久久在我心中激荡。”

1981年12月25日：“也许，今晚将使我终身遗憾。我后悔没有去隔壁教室看电视台转播的英国皇家芭蕾舞团演出的《睡美人》。柴可夫斯基的音乐飘进我的耳朵，人坐在1129教室，内心仿佛受着世上最严酷刑罚的折磨。晚九点三十分，舞剧还没完，我只好逃离教室。如果再坐下去，我将不得安宁。今晚学习的热情全被《睡美人》破坏。美人啊，我的美人，我的爱，你为什么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你为什么挑撩我的激情和渴求美的心灵，使我像濒临死亡般的难受？我的遗憾，我的遗憾！永远不能弥补。每一阵掌声都使我以为睡美人的表演就要结束了，可接下去又是更美、更好的继续。我今天的工作和学习怎抵得上美人的一顾一盼，我应该舍弃今天的学习时间而换来一次美的欣赏。可惜呀可惜，我今天只能和你告别了，可能永生永世再不能和你相见。我是失败者、是被征服者，我不能战胜自己，只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指导我吧，万能的上帝，用什么将这一切弥补。（后附言：多年后我终于完整地看了芭蕾舞剧《睡美人》，同时为当年的愚蠢行为取笑自己）

这个期间，还有一部电影令我终身难忘，那是罗马利亚电影《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这是一部洋溢悲剧和诗意的音乐传记片，讲述了罗马尼亚国歌的曲作者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短暂而光辉的一生。19世纪末叶，罗马尼亚国土搏克维纳和特兰西瓦尼亚仍在奥匈帝国的统治之下。末满20岁的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在他的故乡搏克维纳领导青年爱国运动，反动统治者把他逮捕入狱后，他坚持斗争和音乐创作。他在创作上取得了成功，但他和女友贝尔达的爱情却因宗教阻隔而遭到挫折。他陷入了极度痛苦中，不久病逝。该片除了画面精美、故事舒缓，音乐传神外，一大特点是对白诗意盎然。

贝尔达：新月升起来了
奇普里安：新月，爱情的使者。
贝尔达：新月，欢迎你。

贝尔达：谁也不能把我们两个人分开，
奇普里安：永远不能！
贝尔达：无论是狂风，还是巨浪；
奇普里安：无论是高山，还是太阳。
贝尔达：晚霞漫山，号角含着哀怨。
奇普里安：羊群踏上山峦，星星闪烁天边。

影片中的女主人公纯情娇美，男主人公身材修长，卷发，帅气而忧郁，两人的爱情以悲剧告终。两人在开着黄色小花的草地上亲昵翻滚的画面在我脑海中留存了几十年，至于那优美而忧伤的小提琴旋律更是让我难忘。可以说这部电影打开了我的审美眼界，让我看到爱情可以那么美好，音乐可以使爱情更美好更甜蜜。

后来看到有评论说，在70年代末期，这部音乐故事片开启了中国青年热爱音乐和小提琴艺术的灵感，也带动了如何享受浪漫爱情的潮流，更是中国音乐片《生活的颤音》、《心弦》、《琴思》等的“启蒙老师”。
    1982年4月24日：“看李准编剧、谢晋导演的《牧马人》。这可能要算我这几年来看过的最好的电影了。深刻的思想、纯朴真实的艺术风格，温柔感人的人情味，使人想哭又想笑。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画面和设计，每个细节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和处理，整部电影以强烈的艺术魅力抓住观众的心。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力都是无可挑剔的，足见编导和演员艺术功力。一切都是生活本身的再现。男主人公许灵均既非党员又非干部，也不是路线斗争中的英雄人物。在磨难中他流过泪，曾想过自杀，然而，最终他像一个最刚强的男人那样活着过来了。女主人公秀枝更是我国千百万善良、纯朴妇女中极普通极平凡的一个。她只上过小学四年级。然而，“经历就是文化”，凭着一颗从艰苦、贫穷生活中琢磨成的敏锐、善良的女性的心，她能分辨出好人和坏人。她的话不多，但通过那一两句话便能透视她水晶般晶莹的心。发生在他们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合情合理，我们不能不认为“生活本身就是那样的。”

人物的对话完全符合其性格特征。有的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有的又起到了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作用。“你是不是嫌我丑？”——纯朴、稚气、坦率的少女站在我们面前；“我们吃干饭、稀饭”——多精彩！至于秀枝日记中那些语言，更是平淡中见奇伟，一般中见独特个性了：“我土坯的‘坯’字写不来”——把年轻女性追求进步、勤于学习且羞怯、温柔的心理和情感刻画得淋漓尽致。其实，我们的生活中每日每时都在发生这样的动人细节，由于对生活缺乏感受，我们竟没有去注意。

高度的思想性和完美的艺术性的结合，是本片最大的特点。它以有力的例证说明，一切文艺作品不是不可以讲道理，问题在于怎样讲道理。除了让人们强烈地感受到祖国和社会主义的可爱、饱受灾难的中国人民的自信心以外，影片还从哲学和文学的角度让人体会到人的美德、情感、同情心重于金钱。许灵均的父亲在电影结尾时那番感慨有振聋发聩的作用。

遗憾的是，类似《牧马人》、《天云山》这类题材的电影已不少，《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也属于这种。作家和导演们已比较善于塑造秀枝、存妮、荒煤、晴岚、罗群这样的典型，但为什么没有塑造出现代青年思想解放、外表也解放的艺术形象。在这点上还是有概念化、公式化倾向。更没有反映80年代大学生的文艺作品、电影作品问世。”

“看完《潜网》，我和张克久久思忖。他是感受性极强的人。只是因为生活经历的缘故，把一切感受深埋在心的底层。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坟墓。

“‘我总爱进入悲剧角色。早年丧失父母的，有我；丧失读书机会的有我；受到政治上歧视、打击的，有我；在爱情上婚姻上不顺利的，有我。我的前三十年是一场悲剧，’他对我说，‘你把这段话写到笔记本上吧。’

每当他提起往事，谈起他的童年，谈起他经历过的苦难，我心中都很难过，都有一种惭愧内疚自责的心情。我恨自己了解他太少了、太晚了。”

（辑录于2002年，2020年6月19日修订）

杜显怡（前排左三）重庆市第八次学联代表会西师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