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獃”字今简写为“呆”,普通话念dai,上海话无法用汉语拼音注音,其与上海方言的“眼”字的读音相近,是常用口语词汇,如獃大(du)、獃徒、獃笃笃、獃瞪瞪、獃头獃脑、獃不陆笃等。旧沪谚有“獃人看鲜秤”一词,比喻不聪明的人容易被假象迷惑,容易上当受骗。以前,中国民间买卖中称重主要使用杆秤,杆秤由秤杆、秤砣、秤钩(盘)、秤扣等构件组成,秤杆上有刻度,称之秤星或秤花,利用杠杆原理称重,称重时,当秤杆保持水平状态,秤砣所在的秤星的刻度就是所称之物的实际重量,如秤杆下沉,说明物体的实际重量小于秤星刻度指示的分量,有利于店家,不利于顾客;如秤杆上翘,则物体的重量大于秤星刻度指示的重量,有利于顾客,而不利于店家。北方人把秤物时秤杆上翘讲做“高”,记得一则大概名为《钓鱼》的相声中说:一位老头喜欢钓鱼,但是技巧太差,每天钓不来几条小鱼,经常遭到老爱人调笑、责怪;一天老头又没能钓到鱼,回家的路上经过菜市场,看见有活鱼卖,就买了几斤活鱼回家,还谎称鱼是钓来。他的老爱人十分高兴、自豪,把老头“钓”来的鱼向邻居炫耀,邻居一眼就看出来,这些鱼是同一种品种,而且个头也一般大,嘲笑老头的鱼不是钓来的,而是从菜市场买来的,还调侃说,这些鱼最多也不过两斤半,那老头被逼急了,回应说:“哪至两斤半,3斤还翘得高高的”,老头的鱼就是从市场上买来的。
相声《钓鱼》马三立、张庆森
秤杆上翘,上海话发音xi,一般写作“鲜”,在上海的菜市场、商店、小摊贩处经常可以看到或听到,顾客对摊主说:“我一直到侬此里买物事格,客气点,称得‘鲜’一点。”就是希望秤物时秤杆上翘;摊主也会说:“秤‘鲜’勿,一斤一两也打不牢了。”大意是:你买一斤的东西,现在秤杆翘得那么高,实际重量要达到一斤一两了。规矩、公平的买卖是这样,如果,摊主做了手脚(做手脚的办法很多),秤杆翘得再高也是白搭,于是才有了“獃人看鲜秤”这样的谚语。
虽然,早在二千多年前的秦朝,秦始皇就下令统一全国的“度、量、衡”,就是统一全国的计量单位和工具,但是一直到近代,中国的衡制始终处于混乱状态,各地、各行业各自使用各自的秤,有自己的衡制,卖肉的使用肉秤,卖鱼的使用鱼秤,买菜的使用菜秤。肉秤轻,菜秤重,同样的东西用肉秤称是一斤,改用菜秤称也许只有14两(旧秤一斤等于十六两),我的祖母经常讲“用肉秤称菜”,意思是骗人的行为。以前,我不明白这话是怎么来的,后来才知道,卖菜的人使用卖肉的秤称菜,14两的菜就当做一斤卖了,客人被骗后还被蒙在鼓里。为了交易公平、方便,大概在清朝中期,许多地方的同业公所会馆联合起来制定自己地方的衡制,所有买卖使用统一的秤,这种秤叫做“会馆秤”,俗称“公平秤”。尽管如此,买卖时“用肉秤称菜”的现象依然存在,“獃人看鲜秤”的弄虚作假仍然十分严重。对顾客来讲,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买东西时自备一杆秤,随时可以验秤。小菜场是杆秤使用频率最高的地方,几乎每一笔买卖都要使用杆秤。19世纪后期,上海的租界就开始建立室内小菜场,规划将马路的露天市场逐步引入室内市场,当然,也开始加强了对小菜场的管理。小菜场是人流密集的区域,上海又是一个移民城市,小菜场也最能体现上海的风情人土。《图画日报》绘“小菜场买物之拥挤”,家庭主妇上小菜场,会随身带一杆秤。清末上海环球社出版《图画日报》“上海社会之现象”专栏绘“小菜场买物之拥挤”,所绘的是一家刚建成的“铁房子”小菜场,位置在九江路广西路口,因为小菜场是用铁柱为架,铁片为顶,不建外墙,所以被叫做“铁房子”。作者的配画文写得更有趣,说:“沪上自租界创设小菜场后,近则华界西城一带亦俱设立。“铁房子”小菜场是以铁柱为架,铁片为顶,不设外墙的建筑
“铁房子”小菜场位于九江路广西路转角
每早居民买物,环集场中,甚形拥挤”,作者还把各地人用自己的乡音彼此交流记录下来,真的好玩极了,抄录如下:
砰!天明炮放了,呜呜呜,丝厂上工了,我们大家小菜场买小菜去。
一北京人高声曰:“咱要买窝颗尔(鸡蛋),几个大钱一个。一南京人曰:“倭买一支押子(鸭子),要飞(肥)。”
一天津人曰:“哇要买大葱,多儿钱一斤。”
一绍兴人曰:“鹤落(我)要买甘菜(干菜)。”
一宁波人曰:“阿拉买咸薺(咸菜)。”
一徽州人曰:“阿街买居油(猪油)。”
一杭州人曰:“我要买豆腐奸尔(豆腐干)。”
一无锡人曰:“咸倪买点发芽豆。”
一广东人曰:“唔买一根(一斤)油(鱿)鱼。”一常熟人曰:“藕俚买斤朱油(猪油)。”
一苏州人曰:“买一条唔(鱼),格两日强得势哚。”
一浦东人曰:“侬搭我称一斤烘干地力(风干荸荠)。”正在人声嘈杂,忽一松江人大呼曰:“巡捕!巡捕!唔哪倒用(倒运),铜钿本贼骨头铳去拉咧,疽(追)、疽、疽。”于是,巡捕帮同获贼,菜场上众目注视,见捕获贼而去。一外国人曰:“怕立司佛哩咕得。”
这段文字最好用上海或吴方言念,才能体会到文字所蕴藏的情感,领会上海小菜场的风情。如果你够仔细,还能发现上小菜场的家庭主妇大多随身携带一杆杆秤,就是为了避免“獃人看鲜秤”而自备的“会馆秤”、“公平秤”。虹口三角地小菜场,这位妇女上小菜场自备杆秤。拍摄于1910年以前,上海的城市排水系统和能力较差,每逢雨季,经常积水,上海人讲做“发大(du)水”,涉水而行讲做“‘
’大水”,我童年或少年的时候,每逢大雨,我家附近的积水可以达到小孩的屁股高,“‘办’大水”就成了“游泳池”,小孩们会在这里戏水、游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美好的童年记忆。我见过一张拍摄于20世纪30年代的新闻照片,上海正在“发大水”,一位家庭主妇担心雨水弄脏了自己的衣服,但是又必须上小菜场买菜,只得花钱雇黄包车上小菜场,开销不小,而这位家庭主妇就随身携带一杆杆秤,摄影师抓拍到的瞬间,恰恰就是最具上海风情,而容易被人疏忽场景。实际上,直到今天,许多上海家庭主妇还有随身携带秤的习惯,不过,只是杆秤换成了小巧轻便,便于携带的“弹簧秤”而已。小商贩一见顾客摸出一把“弹簧秤”,就不敢作弊了。
上海家庭主妇宁可花钱雇车上菜场买菜,买菜时却斤斤计较,随身带一把杆秤。许多人弄不明白,上海或吴方言为什么把秤物时秤杆上翘讲做“xian”,它是写做“鲜”吗?谁也没有注意过。吴方言中“鲜”的发声为“xi”,大多用于表示食物新鲜,味道鲜美,上海人形容食物味美的口头禅是“鲜得来眉毛也落脱了”,把“鲜”用于秤杆上翘是特例,于是,我们应该换一个思维方式来理解“鲜”字。我以为,“鲜”的本字是“轩”,“轩”字吴方言念“xi”,与“鲜”同音。《诗经.小雅.六月》:“戎车即安,如輊如轩。”近人高亨注:“輊,车向下俯;轩,车向上仰。”“轩”本义是指没有顶盖的马车车厢,古代的马车,为了使驾车人看清前方,驾车人的座位设计得较高;车厢是搁在车轴上的,坐车人的位置较低,所以,坐车人必须仰起头才能看到前方,成语以“轩轾不分”喻高低不分、优劣不分;“轩然大波”本意是很高的波浪,成语喻很大的纠纷或风潮;“器宇轩昂”当然指某人头上仰,很神气;而成语“鼻偃唇轩”就是难看的“塌鼻头,翘嘴巴”。“轩”就是“上翘”的意思,吴方言“轩”与“鲜”同音,均念如“xi”,我想,吴方言秤杆上翘之“鲜”就是“轩”的误解或错字。约定俗成也是一种规律或规矩,“鲜”字已经被普遍接受、使用,成为方言固定的词汇,当然也没有更改的必要。如果,你把“獃人看鲜秤”写做“獃人看轩秤”,人们反而看不懂了,也许还有人批评说:“侬只獃徒,‘鲜’字也勿认得啊!”如今,称商场里卖东西使用电子秤,传统的杆秤会慢慢地退出历史舞台,“呆人看鲜称”的现象会消失,但是,作为俚语,还会流传下去。1947年9月出生于上海。1981年大学毕业后即入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参加筹建今上海市历史博物馆。从事上海历史,中华文化风俗历史研究。现任上海市规划委员会咨询委员会委员、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委员会委员等。已经出版的著作有《外滩的历史与建筑》、《上海租界史话》、《上海洋场》、“薛理勇说老上海丛书”等约六十余本;主编《上海文化源流词典》《上海掌故大词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