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老烦

莲子说：今天是伟大的父亲节，父亲在你的心目中是什么样的形象呢？你想他吗？你爱他吗？你会告诉他：“我爱你，爸爸”吗？

今天这篇原创文章，来自一个00后的孩子，她和父亲有一段动人的故事。

雷老烦。52岁。更年期。深圳房地产的小风云。晚期表达困难症。
顺带提一句，他是我爹。
关于我爹的表达困难症是有说法的。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每天都能在八点左右家里的客厅里看到爹穿着一身整齐的西装衬衫，一只手提着比我还老的公文包，另一只手敷衍地抱着索吻的娘，艰难地挤出一句：“好啦好啦好啦，我爱你我爱你。”

这个场景常有的结束是我娘穿着印花公鸡的围裙，喊着：“你们没有人爱我！不幸福不幸福！”张牙舞爪地冲回烟雾缭绕的厨房里铲菜泄愤。把好端端的青菜铲成一坨坨。当然，我偶尔饿的饥不择食的时候，也会冲上去“砰”地一下对我妈抱大腿：“妈妈我爱你我爱你晚上多煮一盘红烧肉吧。”
在那个缺爱的年代，这招总是百试不厌。

雷老烦这个闷骚男，就这样以他自己的方式，不厌其烦地和我生活了十三年。
十三年的这个那个，其实大多数时间都只是一个文艺射手女和理想巨蟹男的装逼日常。仿佛一部平淡无奇的台湾肥皂剧，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我们作为肥皂剧里的蹩脚演员，哭着笑着走完了一年之春，五年之惬，七年之痒，十年之亲。一直到第十三年的彼此包容和习惯，我们好像转了一大圈又回到原地。

在和雷老烦的交流里，从来不会出现类似于“爸爸我爱你”这样赤裸裸的秀恩爱。我们的关心永远停也留在偷跑出去吃烧烤时叫上彼此而已。不是我不孝顺，只是我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够玛丽苏了，我不需要再来一颗玻璃心。
长这么大雷老烦从来没有拿我当过他的掌上明珠，因为我也没有拿他当过帅气爹地。我们俩该翻脸翻脸，该吵架吵架，真发起脾气可以一整天谁都不理谁，可是下一秒又有说有笑地变成同谋一起整蛊我娘。
如不是友，便是敌。如不是输，便是赢。如不是依赖，便是爱。
这是我和我爹的故事。

我在十一岁的时候被父母送去英国读书。记得雷老烦带着妈妈把我送到宿舍，看看这里摸摸那里，贼眉鼠眼地把我的房间拍了个遍。我抱着个枕头坐在床上盯着雷老烦那张老烦的脸，心里觉得有点丢人，随便两句话打发了他们。有些尴尬地把爸妈推走，我关了门一下子整个人蹦到床上，脸蛋埋在枕头里通红的，说不出是开心还是难过。

同学来找我玩，我心里挂着爸妈没出去，抓着她在宿舍打扑克牌。好像是我的顺子被同学压了炸，纸牌拍到床上的一瞬间窗外传来汽车的鸣笛声。我皱了皱眉头终究没忍住，扔了牌奔到窗边蹲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辆小轿车消失在视线里。隐约还看到老烦在后座上拍照。
当时鼻子一酸，眼泪哗啦啦掉下来。

裤带里的手机微微震动，我看了一眼，是老烦发来的很多张照片。每一张都是我的宿舍，每一张都有我的臭屁脸。手指比想法来得更快，我凭借多年爪机的手感看也不看就打出一行字。刚要发出去，却又笑着删掉，改成几个酷酷的表情：拜拜。
最后以墨镜小黄脸的再见代替了那一句：我很想你。
那删掉的四个字一错错到底，一念之间的事无意识地改变了很多很多后来。我以我跟老烦的交流方式对过去告别，说好了再见，却忘了说我想你。
我吸着鼻子放声大哭，扭头对身后惊慌失措的同学凶狠地甩了一对牌；王！炸！

刚到英国的时候买了张很坑爹的电话卡，因为话费贵，所以除了周末都不会跟家里打电话，和父母的交集一下子都集中在了自己新注册的微信上面。当时对于我们一群屁都不懂的小毛孩来说微信算是最酷炫的东西了，于是我也每天跟着国内的同学起哄，几乎是以一天两条朋友圈的速度每天刷屏。用我妈的话说就是换个发型都要对着自己乱拍一顿发朋友圈。最后发出来文不对题和内容没有半点关系。

小时候觉得自己的朋友圈有很多人评论是一件超级帅气的事情，所以总是张罗着我爹娘如果看到了我的朋友圈一定要多评论两句，没想到一失足成千古恨，打从这句话我的每一条朋友圈都有老烦整齐的评论：拍照不要戴眼镜。

眼睛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孽缘。
其实也不完全是我的错（你确定）。我的爹娘都有近视，特别是老烦，一千度的近视戴了将近十年的隐形眼镜，把自己的两颗胖眼球折腾地像金鱼眼睛一样鼓鼓的。我的近视是四年级的时候检查出来的，买眼镜的时候没有多想，只是挑了喜欢的颜色，没想到回来以后被老烦用无比哀怨的眼神瞪了一整个星期。从此抓着眼睛这件事情就再也不放过。只要见到我戴着眼睛就一脸要哭的样子：“很丑。”
我被他盯地无比烦躁。
你那副婆娘样是弄啥嘞。

来了英国的第二个月开始特别想家，一个月的电话费打了有三十镑。给家里打的所有电话都是一接通就开始话也说不清楚地哭起来。每天撕心裂肺地折腾了一整个学期以后，我终于选择了最粗俗的方法转移一下自己想家的注意力，放下手机看帅哥去了。
简单地说，就是在两条死翘翘的路上选择稍微舒服一点的那条死翘翘的路。
于是我自告奋勇地跑去当了追星族。

也不是没有用，努力不再每天十二个电话往家里打以后对手机的依赖稍稍好转了。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去网络上下载一些欧巴的照片打印下来，一边剪剪贴贴脑子却依然想着家的模样。
我本来就是三分钟热度的人，每半个月床头明星的照片都会换一轮。实在找不到人的时候连动漫的二次元帅哥都贴过。那个时候的追星是真的很肤浅地为了不太投入在想家这件事情里。看着金秀贤巴掌大的帅脸，心里却在想念家乡巴掌大的包子。

可是遇到TFboys王源的时候我发现我完全打破了我原来对自己一切三观的底线。那是十二岁的我第一次开始认认真真地追星，去做所有那些以前我不理解的初中女生做的那些事情。注册微博关注应援站，关注他们本人，买很多他们的海报，在自己手上傻乎乎地把他们的名字些很多遍。甚至连梦想，也变成了学表演，进娱乐圈，然后能有一天遇到他们，对他们说：我的青春遇到你多么美好。
我变成了我以前看不起的玛丽苏。
而且完完全全地放任自己深入其中，而把三次元里真正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我的爹娘一开始是对此事毫不知情的，直到他们发现自己女儿的朋友圈变成一天五条王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有些为时已晚了。
我爹娘对这件事情的态度一直都很模糊，直到我第一次跟他们说我真的很想进娱乐圈之前都把我的追星当成玩笑话。那时候的自己异常消极，完全不顾及方式和态度，满脑子想的就是要快一点追上我心中的偶像。一点都没有考虑这件事情的可行性和真实性，连学表演是做什么都没有想过。一张白纸在那里顽固自大地喊着口号。当我第一次跟我娘说我甚至考虑过回中国读大学考北电的时候，我和我娘坐在外面吃烧烤，她直接翻了店家那张歪歪扭扭的小桌子。
我的成长和家庭，就是有这么戏剧性，够折腾。

那一次被我娘骂了个狗血淋头，自己在自己断断续续的哭声中也渐渐听懂了这样幼稚肤浅的想法有多不负责任。
娘说了，不是不可以做，可是要做就做最好的，别回中国，有本事给我去奥斯卡拿小金人去。
我当时头都要摇断了，哭了半天也没有胆说出来当时自己的梦想真的只是为了遇到王源，才不要拿小金人。
娘见我哭成那样可能也觉得话说重了，对我用她能做到最温柔的语气劝说：“要当演员就拿出点行动！别在这里只会瞎逼逼！”
我的神情像只要咬人的兔子，满脸的叛逆冲我娘呲牙咧嘴：“我才十三岁，我能做什么！”
我娘也没有回答出来。

于是我拿这个问题折磨了自己很久，六个月半年，答案却还是一张白纸。那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不可能。可同时更加意识到，越是这种不可能，越让我的心理异常渴望这个所谓的梦想。放假回家以后我的整个人像行尸走肉，终于扛不住跟我爹娘一股脑说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饭桌前讲了三个小时的话。
全程我爹娘都只有安静听着我的份，听着我讲了半个小时，哭了两个半小时。
那是我第一次把自己所有的不确定和不自信如此彻彻底底又歇斯底里地讲给出我自己以外的人听。那种感觉好像是没有明天了，讲完一切就完了。是那种很恐怖，但又无比令人释然的感觉。
我娘劝了我很多，我爹却少见地没有说话，一个人抽完了一盒烟。我哭完傻了一样坐在那里，不知道有没有把我爹吓到。

后来有一天晚上爹喝醉了回来，我睡觉睡到一半，突然听见我爹在客厅说话的声音。他说：
“我这辈子最看不起的人，就是为别人而活的人。因为别人而喜怒哀乐，因为别人而做某件事，因为别人去决定自己一辈子。我不愿意也不会成为这样的人，我希望我女儿也不会成为。追星可以追，但不能建立在贬低自己的情况下。因为这样活着，很可悲可笑。”
我翻了个身，眼泪刷刷地流了一被子。
我知道老烦不会理解我，我也知道他平时很努力地不表现出自己的不理解，但是我从来不知道，他的潜意识里面对我的偏见。
老烦不知道，无论平时我怎么以新时代的年轻人嘲笑他的人生观世界观，我这辈子都最害怕的，就是让老烦失望。
可这样的我，让他失望了。

那天晚上以后老烦因为宿醉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也从来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情。只是在老烦面前都努力不再提起和王源有关的事情。我的个性有一部分其实和老烦很像，对某些看似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东西会没有来的坚持，所以老烦的话到最后也并没有能够让我放弃这个所谓的梦想，只是在他面前说什么做什么，我都开始小心起来。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安利起王源，看到他那张冷漠的脸，又总会想要扇自己两巴掌。还说还说。家里又没有一个人想听。

我把所有的压力转移到了文字上面。自己买了一个大本子，着手写起日记来，而发泄的对象，当然是“此生最爱”的王源同学。当时还通过一个很喜欢的网络写手介绍找到了lofter这个网络小说的博客天地，后来就把自己一头扎进同人写手的世界。每天疯狂地编织着一百个不同的，和王源相遇相识的故事，好像写多了，就会成真一样。
其实这些幼稚的小说有时候少女到我自己都觉得有些羞耻，因为写手身份的我流露出的情感和现实生活中我努力表现出的成熟和独立一点都不像，于是我在换了手机以后果断设了密码，把那些玛丽苏的文字都锁在了手机上的备忘录里。
老烦对我这件鬼鬼祟祟的行踪表示无比怀疑，我什么都没说，随便编了个理由打发过去。
那就这样吧。先这么挨着。之后会发生什么，之后再去面对。

回到英国以后听了爹娘的话越发把自己往死里逼起来，既然不知道该做什么，那就先什么都做一点，总归没有坏处。去了解了一些电影和表演有关的资料以后，发现自己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肤浅，对表演，我还是有兴趣的。简单地说，就是在反复折腾以后终于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没有王源，你还要学表演吗？
要。
言外之意，就是娱乐圈除了王源又不是没有帅哥（开个玩笑）。
既然要，那就踏踏实实地去了解吧，因为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总算摸清楚了东南西北，我迫不及待，又颤颤巍巍地顺着直觉在“梦想”这条路上走起来。有时候每走一步，多做一件事，都会多一点自己上了贼船的感觉。因为这种东西一旦做了选择就没有后悔的路。但庆幸的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后悔过。
我的情绪还是经常会不稳定，每个月总会有那么哭天哭地的几天，但是久而久之，也就慢慢习惯了。

放假回去以后老烦偷偷地买了iphone的最新款过过瘾，看到我的密码还设着，便装腔作势地要我也帮他设一个。我看他买的iphone 6，便帮这个记不住事的笨蛋设了一个指纹。即便是指纹也还是要保险密码，我给他选了个简单的四位数，随随便便打算填进去。没想到老烦一把把我拦下，说要自己设密码，然后遮遮掩掩地按了半天才还给我。我看着他设好密码贼高兴的样子不屑了两句。得瑟啥，你那手机又没人要看。
可是老烦这次的表现意外地决绝，密码一贯不提，自己倒也没忘。硬是扼杀了我借着帮他折腾手机的机会偷看他密码的机会。这么一来二往，我倒对老烦的密码有些好奇起来。

那天应该是真的无聊了才会趁老烦做饭的时候去动他的手机，想起网络上流传的那些连猫爪子都能开锁的苹果产品花边新闻，试了几次却发现指纹不行。于是顺理成章地敲诈起老烦的密码。从最简单的1234试到圆周率的四位小数都不对，我疑惑地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再错一次次产品将会自动锁定”，一下子纳闷起来。这老烦哪里来的高智商，还会设什么密码。
神使鬼差地就把自己的生日给输了进去。
手机“啪”地一声。开锁了。
耳边突然响起老烦宿醉那晚说过的话。
“我这辈子最看不起的人，就是为别人而活的人。因为别人而喜怒哀乐，因为别人而做某件事，因为别人去决定自己一辈子。我不愿意也不会成为这样的人，我希望我女儿也不会成为。追星可以追，但不能建立在贬低自己的情况下。因为这样活着，很可悲可笑。”
可能他的女儿让他可悲可笑，但至少他愿意用她的生日做密码，因为那是他记得最熟的四位数字。
打开相册是很多张我的自拍，所有那些他评论过“拍照不要戴眼镜”的那些。

突然觉得老烦这些年，也老了。不如我年少时从他口中听来的洒脱，也开始眷念，眷念他那在万里以外，提到王源就会两眼发亮的女儿。
即便这样的女儿，不是最理想的吧。

回英国的飞机订的是凌晨，老烦和娘把我送到香港机场，又像往常一样扬长而去。
我坐在即将起飞的飞机上，突然收到老烦发来的短信。
“其实做人也不用改变世界，你要追王源我也支持。你爹我不追星，但也有过梦想，我曾经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独立特行，不会反普归俗的人。说到底，人老了越来越发现，活着开心最重要。哪天要是你真的梦想成真了，希望你口中的王源，还愿意赏脸跟我喝喝酒，聊个天就好咯。记住，无论你是谁，你都是老烦的女儿。”

我攥着手机，不知道怎么回复。老烦不一会儿又发来一条。
“对不起哈，那天晚上你就搁在桌上，没忍住就偷看了你的日记。”
明明应该生气的，却一点脾气都发不起来，反而想哭了。

突然发现，不止我一个人在学会妥协。老烦这么多年，也被我磨掉许多的棱角。
老烦曾经追逐过不平凡，我追逐的是令我想要不平凡的人。其实在某一个还没有被发现的平行时空里，我想我和老烦，应该是理解对方的。
我很想给老烦一个拥抱，可飞机起飞了，越飞越远。
自己无比向往的成熟和长大，猛得让我觉得有点来不及。
好像每一个故事都是这样，突然就有了一个想让你成熟懂事，用下半辈子来感恩的人。

♪﹣ End ﹣♪

版权信息

文：猫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