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斌丨重器与众器:在线教育中的伦理思考
发展在线教育,需要进行伦理角度的思考,在质量提升的同时,更需促进公平。结合对重器、众器两个概念的理解,作者倡导遵循够用、精益的原则,把技术的大众化、易得性、资源低负载放在重要位置加以考虑。同时从伦理角度提出,技术应用要力求面向所有学生提供均等的学习机会,教学设计、教学实践及质量评价应回归对教育本质的追寻,回归对学习者与学习过程的关注。
关键词:在线教育;技术应用;数字鸿沟;伦理
2020年突如其来的疫情,引发了世界范围的在线教育探索热潮。大家普遍认为,这个阶段的在线化虽然有相当大的应急权宜成分,但是线上与线下教学的融合即使在疫情缓解后也会有所延续,很可能得到更大的发展。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如果说,在传统课堂教学能够正常进行时,慕课等在线教育创新的一些“轰轰烈烈”给人“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故意”,那么现在疫情暴发带来的校园封闭、社交隔离恰好构成“而今识尽愁滋味”,在线教学从探索性的可选项变成了必选项,“受迫性创新”让教师们在“干中学”,接受了一次全方位、全覆盖的在线教学培训,学生们则成为名副其实的网课一代(欧美地区用了一个新词Zoomers)。宅家网课会带来很多社会学意义上的新变化。一些概念也将重新定义,比如出勤率、在校生、蹭课旁听、课上“走思”,甚至课堂发言等。
发展在线教育、开展在线教学,也值得进行伦理探究。数字鸿沟看似老生常谈,但是这次这么大范围的因疫情而网课,却显现得越发真切。一个典型的案例是湖北七岁女孩柯恩雅在案板下上网课的报道,故事本身带来了好心人伸出援手的好结果。但那只是冰山一角,事实上比这位小学生的处境更艰难的情况比比皆是,存在着更恶劣的在线学习条件,全球范围内很多发展中国家(包括部分发达国家),信息基础设施条件(电信网络覆盖率、网速、网费、稳定性,以及终端设备的价格、质量和可得性等)比中国差得多。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我提出重器与众器这一对概念,提醒我们的教育工作者要更重视二者之别及其蕴含的伦理问题。
重器指的是充分应用最新的硬软件技术,甚至是独家探索性技术,在平台端和用户端都追求资源尽显其能,以提供超乎用户期待的体验、超过竞争产品的效果。设施条件较好的大学,信息技术能力更强的教师,健康安全更有保障的地区,都有可能出现教师使用在线教学的“重型武器”,并得到赞许,坊间称其为使用大杀器的硬核者或者炫技派。
众器,是专门针对重器而特别提出的概念,可以用在教育技术领域,也可以推广到更大的范围。与众数的概念不同,这不是一组数据中出现次数最多那么简单,可以理解为设备、平台及服务让广大民众能够用得上、用得起,完成教学任务也够用。在客户端以及传输渠道的技术要求上,体现的原则是:够用、精益。
够用这个词,在很多技术决定论人士眼里不那么刺激,不那么先进,不那么积极。但从伦理维度加以衡量,却体现出对于在线教学负责任的、具有包容性的定位。精益(lean)本身带有瘦弱、细小、扁平、精确的含义,是从可持续发展理念和资源节约型的立场主动而理性地做出的选择。
众器原则中的够用和精益,在许多行业的创新研究中都有分析。比如,关于提供给用户过度体验所造成“负优势”问题——一些用户本身已经无法尽享、区分度很低的性能指标、技术特色,让用户不再愿意为其付出额外的费用。这给技术上看稍低端但成本更合理、体验刚刚好的产品与服务,带来了颠覆现存领先者的机会;尖端的技术、优渥的配置,反而形成了事实上的负优势,导致竞争失利。当然,这更多是从战略竞争的维度比较,很少从伦理的角度展开。
开展在线教育,促进分布式学习,其中重器与众器的选择,则需要有更多伦理角度的思考。这种选择涉及的问题很广也很细。举例来说,教学讲义、课件要不要做得精美繁复但有可能导致文件过大传输变慢?教学过程要不要为了强交互而强调始终视频接入,自始至终都是全员全视频无死角?在线状态下要不要像在平常环境中一样要求学生在课堂上做实时展示?师生间学生间的交互度掌握在怎样的程度更恰当合理?布置的阅读材料和延伸读物的普及度、易得性如何?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不仅仅是软硬件选择、配置高低、资源奢俭的问题。众器原则是一种技术平权的立场,技术的发展与运用,特别是教育工作中的技术运用,应该以促进平等、降低壁垒而非拉大差距、挤压弱势为出发点,不能“不知不觉地”对学习者的受教育权、成长发展权形成侵犯、剥夺,违背教育工作开发培养人才、促进阶层流动的担当。
无论是院校中的名校、强校,还是教师中的排头兵、技术能手,越是手中握有更具优势的资源,越是要自觉地以众器原则作指南针。拜时代与精进所赐,信息技术的发展让人目不暇接,加上强大的商业力量,产品与服务的迭代不断加速。技术的日新月异同时也容易给高层决策者,特别是自身资源较为充沛而对资源不均不够敏感的决策者,带来一种看似理所应当的倾向,那就是恨不能把最前沿的技术手段都尽快用足。反过来,众器原则对技术的够用、精益之意,却是主动、有意地放弃对高大上的完美主义的技术追求,而把技术的大众化、易得性、资源低负载放在重要位置加以考虑。
众器原则的核心,就是以是否保障学习机会的平等性、敏感于并致力于应对现实存在的数字鸿沟作为技术运用的出发点,力求提供面向所有学生均等的学习机会,并使他们学习的质量不会因为网速不够快、设备不够先进、资源不够充足而受到损害。每个人都有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更优秀的学习者。教师要用众器层级的技术标准约束自己的拳脚,主动为之,系统为之,制度化为之。
众器原则,体现在教师的教学设计与教学实践中,也体现在教育机构对教学质量的评价中。运用众器原则,促使教育机构和教育者思考一些与技术形式相关但超越了技术形式的问题,由此回归对教育本质的追寻,回归对学习者与学习过程的关注。例如,为什么课程一定要用PPT,为什么自学与文字问答不能是更优解?在线学习真正的长处与独特优势在哪里?与费力而未必讨好的强实时在线互动相比,通过学习任务的设计,把线上线下学习更有机结合是否更有意义?相比推崇学生依赖于更先进的套装软件、付费软件而做出来的图表或者效果,通过赞许学生的作业完成度与其中的独立思考和创新思维,是否更能帮助他们进入深层次学习?与其直接为学生提供各种炫技且耗费流量的课件,是否不如帮助学生学会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寻求答案并独立表达,从而成长为更自主的终身学习者?师生之间的互动,是否必须依赖于同步和实时?教师和学生之间要作为学习共同体进行建构式学习,一些异步互动的方式,如博客式的知识共享与论坛式的讨论交流,是否既降低了技术复杂度,同时也更适合这一代网络原住民呢?再有,在网络带宽和流量总体仍是不充分资源的发展阶段,机构与个人是否也应该树立某种类似于低碳的绿色用网的意识,把不必要的网络占用释放出来?而这种自觉意识本身也将有利于更均衡的社会发展和更可持续的未来创造。
作为公共产品,教育更要考虑其公共性。从这个角度,还应包含着对学生与其家庭的人性化尊重。比如学生不开视频,有着怎样的社会顾虑、心理负担?当家庭的经济状况、私人氛围,在扩音器和摄像头下无所遁形时,虚拟背景、模糊背景就具有了促进平等的意义。同伴间的社会压力在成长着的青少年的心理中是复杂的存在,不仅在学生之间,在教师之间,甚至院校之间,也存在类似现象。主管部门协调政策、新闻媒体进行报道,都需要考虑如何能够兼顾事实上存在短期内难以缩小的差距,从而让大家能够各安其分、从容前进。这都需要从事教育的工作者更有仁心和同理心。“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是众器原则的本质。
重器与众器,不只是在疫情期间、在线环境中才有伦理分别,才值得深入思考、审慎选择。即使是在正常态的教室环境中,也有是否过度依赖技术的问题。各类所谓“富技术”的智慧教室是否必须?基础教育中对于电子产品的运用与依赖的尺度如何把握?高技术的教具是否异化着教与学中的人际互动?“黑板 粉笔”,真的不能成就一门好课?好课可以将对“好马”“好鞍”的依赖降到“众器”的水平——我不用足够低这个说法,而是鼓励大家从众器这个概念思考开来。
我们如何教,也是我们所教。当我们抱有尊重和仁心,去做出重器与众器之间的伦理选择,就会去唤醒今天的学生——也是未来的技术开发者、价值创造者、政策制定者等——的伦理意识,并影响他们未来作为社会中流砥柱的伦理行为,善莫大焉。
作者简介:杨斌,清华大学副校长、教务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