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就如那一杯浓浓的烂红苕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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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浓知情意,那一杯酒呀,其实浸透了父亲浓浓的爱,父爱,就如那一杯浓浓的烂红苕酒。虽然他的爱有时与黄荆条子和粗大巴掌渗合在一起。
文:黎大杰 | 整理:酩悦团队
在我所写的文字中,很少出现父亲形象。
父亲形象一直停留在一个10岁孩子的心目中,父亲去世时,我刚读小学三年级。
去年春节去大姐家,姐说,想父亲了,就看墙上这张黑白照片。
大相框有些破损,里面贴满有水彩晕染着色的老照片,也有新近拍摄的照片,正中间却镶嵌有一张黑白照片,是我们家的合家福,在众多的照片中,显得有些扎眼。
我说,我把照片拿去翻拍,姐说行。
照片上共有五个人,父母亲、爷爷,我大姐和二姐。照片中没有我,也没有位居我下面的两个妹妹。母亲扎一对大辫子,父亲剃着光头,爷爷坐在照片中间,父母亲站在爷爷身后。我的两个姐姐挨着爷爷坐,从穿着上看,两姐单纯得象是乡间一根苕藤一样,土得掉渣。
我无法渗透这张照片后的背景,或许根本就没有背景,只是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照片,也或许就是一张父母亲省吃俭用一个月或者更多时间省下来的钱找相馆拍的一张全家福罢了,此后,再也没见一张我们的全家福照片了。
我是家里几姊妹中唯一男孩。依理说,应是家中的宝贝,熊猫级人物,但是我在父亲的眼中却没有享受到应有的待遇。
该上小学了,母亲给我缝制一身新衣服。以往我几乎都是穿姐姐们留下的旧衣服的。新衣服一拿回家,我就迫不及待地穿上了。
黎家大湾住着二十多户人,同龄的有五六个,我满村子跑,涛娃子、全娃子、水清娃、培园子等都聚拢来,几个人一合计。“走,捉鱼去!”截田为小块,舀浅水后,鱼就现了,好多的鱼哟。
当然最后,我们都成了泥人,新衣也成泥衣。望着浑身上下的泥水,我开始后怕了,不敢回家,夜幕降临,我悄悄从后门溜回屋,不料却让父亲碰个正着。
黄荆条子在我屁股上抽断三根,母亲看得呆了,居然不敢来救我。
当晚,我俯卧在床上,通过麻布蚊帐泪眼看见父亲端坐在四方桌前,桌上一粗陶碗里盛了一小半碗酒,那是乡间用烂红苕酿造的,桌子正中一豆油灯放射出昏黄的光,有如父亲的眼睛一样昏浊暗淡。父亲抓起碗,嘴唇慢慢靠近碗沿,狠狠咂一口,“哧溜——”声音很响,在静夜里传遍整座房子,父亲涨红的脸上爬满沟沟渠渠,沧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我不知道,那一刻,那漫山的沟渠里是否有小溪在流。
那时父亲还不是光头,刺猬般头发硬渣渣地散乱着。
这幅剪影在我记忆深处最清晰,一直压了我好多年。
当时我趴在床上,内心充满恐惧,小屁股如烧酒一样,刺痛我。此时,我内心便滋生了一点小小的恨,我恨那蓬散乱的头发,我恨那双粗大的手,我恨那根抽断了的黄荆条子。
我不知道为啥父亲下手会那么狠。
三天后,我才可以下床。
小孩不记仇,父亲教训儿子是理所当然的事。过后,我们父子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事实上,不是没有记恨,而是父亲的影像在我记忆里残留得太少了。
那时家穷,一年到头都添制不了一件新衣,到过年了,最多也只有妈妈给我们纳一双布鞋而已。
那之前,我很少见父亲喝酒,因为那时根本就没有什么酒可喝,就是那杯烂红苕酒都非常有限。
除非家里来了客人。
父亲谦逊着让客人坐在上席,他陪坐侧席,或下席,偌大一张八仙桌不坐其他人,母亲在灶房煮饭,我们满屋子跑,偶尔厚着脸皮到桌子边望一下,见大人不理,又开跑。
远远地有酒香扑来,辣辣地,一股烂红苕味,有些呛人,酒不诱人,诱人的是黝黑方桌上的一小碟花生米和咸菜碟子,炒熟后的花生香味从客人和父亲的嘴里传出来,脆崩崩地响,格外冲鼻,咸菜味满屋子飘,没饭也香,我们的哈拉子流一胸口了。
小孩子无法抵御香花生和咸菜的诱惑,我总是有意无意地磨磨蹭蹭地向桌边靠,有时干脆钻桌底,转悠久了,父亲便会用一双黑头竹筷夹一粒花生给我,然后敲打我的小脑袋,一脸严肃地喝道,走开,滚远点。
客人大抵看不下去,除了夹一粒花生给我外,还用筷子沾一滴烂红苕酒让我尝,那筷子一入口,就有一股辛辣的味直充鼻子,我皱眉着,干咳着,嘻笑着,一张脸憋得通红,客人笑着说,不像个大男人。
父亲对于客人的嬉戏报之一笑,偶尔也转过头来再夹一粒花生米递到我嘴里,过后立马收起一张因通红而略显和善的脸严厉地对我说,这下走开了,莫打扰大人间的说话。
怏怏然,我离开方桌,眼睛和脚步却还是走不出花生米、脆咸菜和红苕酒的香味。
从那时起,我就将酒的香味固执地定义为烂红苕味道。因为我已经在那一根黑筷子头的酒味中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烂红苕味道。
是的,那时连人吃的都不够,是没有多余的粮食来烤酒的,村里的烤酒作坊一般都闻不到粮食酒味道,而烤酒用的红苕还不全是上好红苕,有的还是那种在苕窖中放得有些烂的,有的连烂红苕都奇缺,是用村民削下的烂红苕皮来酿酒的。
可以想象,这样的红苕酒无疑会充满烂红苕的特殊味道。
就是这样的酒也没多余的,只有来客才能喝上一点。
父亲没有学过任何手艺,他只会种庄稼。当时满村子都是篾匠,但他不学,爷爷是村里有名的石匠掌门师,手艺好得很,走村串户做手艺,吃香的,喝辣的,但父亲还是不跟爷爷学,他说他必须要种庄稼,多挣工分,才能养活一家人。
父亲是无法养好一家人的,我的两个姐姐相继辍学,三妹妹出生后,家里更加困难,特别是到了青黄不接的正二三月,那真是上顿不接下顿。
父亲身材高大,胡子拉渣,桑木扁担压得他的肩膀有些宽,也许是营养没有跟上的原因,父亲特瘦,这倒符合现在男人的标准身材,我一直在想父亲之所以能够把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娶回家,也一定是得益于他这幅俏身板。父亲一顿能吃两大海碗,但我觉得他从来没有吃饱过,我常见他饭后爱将那根用布条做的裤带紧了又紧。
爷爷去世后,父亲脾气变得古怪了些,老爱阴着脸,成天不说一句话,总呆呆地蹲在屋角抽旱烟,那浓浓的叶子烟味道满屋都是,熏得他咳嗽不已。那天,我见父亲破例倒一小杯酒在一个人独自喝,一点一点地,一小杯酒喝了好几个小时,黑沉沉的脸上似乎有泪珠滑下,我不敢确定,也不敢靠近,一家人的重压就全压在他的身上,他的孤独与无奈没有谁能懂,一个大男人在悄悄流泪,肯定是捅到了有他内心无法承受的痛处了,我敢肯定,他是在恨自己无力撑起这个家呀。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二年,好在勉强度过去了。
轮到父亲能够喝上开心一点的小酒时,要追溯到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那年。
地里庄稼让父亲开心极了,他知道,秋收后家里再也不会如原来那样饱一顿饥一顿了。
那天母亲正在阶沿上切猪草,噼里啪啦地。
看上去父亲有些累了,他脸上已经没了以前的雾霾,父亲一到家,就端一把凉椅放在院坝边的核桃树下,打开身子躺下休息。
不远处,有一堆湿柴禾在闷烧着,散发出一抱大的烟雾,那烟雾浓得让人窒息。
屋里有些热,我端一根凳子挨着父亲坐下,做作业。
父亲没理我,眯着眼,手中蒲扇呼啦啦响,风头盖过我。
母亲转身进屋,倒了一小杯酒,端到父亲凉椅前的那根长条板凳上,不说话。
父亲眯着眼,似乎没看见,我见他鼻翼动了动,深深吸一口气,放下二郎腿,才睁开眼,看看母亲,又看看那一小杯酒,端起来,先用头甩着鼻翼向左向右闻闻,再放在唇边,浅浅地呡一口,哧溜一声,再咂咂嘴,很陶醉。
这是我见过的父亲最为优雅的饮酒。
此时,以至于我都开始怀疑父亲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
事实上,父亲斗大的字不识。
此时,父亲招招手说,娃,来尝尝。
我说,我去拿根筷子来。父亲说,不拿。
父亲端起酒杯,说,哪个大男人用筷子沾酒喝。
来!整一小口。
酒顺着喉头滑下去,一股火辣辣的滋味烧遍了我的五腹六脏。
那天中午,太阳有点烈,竹林有笋壳掉落的声音。
自留地里晒在柑橘树上的干青菜该收了。
父亲背上那只编得有些粗糙的大框竹篾背篼,挨着一棵树一棵树地收。
柑橘树有一人多高,父亲得踮起脚尖才取得到干青菜,装满一背后,父亲见有一株柑橘树高枝上还有一颗,够了几次都没有取下,父亲将背篼放下来,再次跳起来取,青菜取下来了,父亲的腿杆却让柑橘刺划破了皮,血直往下流,父亲随手在裤袋角里胡乱抓了一把杂物敷在伤口上,咬牙背起干青菜回家了。
母亲见状,说用烂红苕酒擦一下。父亲哪里舍得用酒来擦,他说莫得事儿,这点伤过几天就好了。
这一疏忽,伤口发炎,父亲不肯就医,想节约几个钱,父亲说忍忍,可是这一忍,到底还是好不了,反而转成破伤风,高烧着说了一天胡话,等父亲再也无力犟牛时,才让姐夫送到乡医院,可已经无法救治了。
十月二十六日,当我最小的妹妹出生时,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半年了。
那一年,我家屋后的竹子也开花了,竹子一般不开花的,开花后的竹子就枯萎掉了。
清明节到了,我必到父亲坟前祭奠,而我每次去,都忘掉要给他带点儿酒。
子欲养而亲不在。我知道父亲是最爱喝红苕酿造的酒的,只因那时酒太少,现在有的喝了,而父亲却不在了。
“拿酒来!”父亲从来没有如电影、电视里的那些得意男人的豪情,是的,父亲从来没有得意过,他几乎不需要这些,他似乎也完成不了这些。
父亲少话,但他用并不厚实的肩膀撑起了一个大家。
我知道,只有那杯烂红苕酒才能驱逐他内心的无奈。
酒浓知情意,那一杯酒呀,其实浸透了父亲浓浓的爱,父爱,就如那一杯浓浓的烂红苕酒。虽然他的爱有时与黄荆条子和粗大巴掌渗合在一起。
微醺人生,有酒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