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文艺】陈乐奇/札记10篇 / 开普饭

札记10篇

作者：陈乐奇

1.妙趣的汉语

汉语是很有意思的。在五中教书时，看两份不同版的中文报纸，“中国队3:1大胜某某队”、“中国队3:1大败某某队”，报道的居然是同一场赛事，当时想，若刚刚入门中文的外国人读这两份报纸，一定当场晕菜！

再有，我在大学读书时有一问题不解，还问过老师：“地主婆”到底是地主的老婆还是女地主（俄罗斯沙皇时期就有很多女地主）？“富婆”呢？这个词刚面世，我还真琢磨过：是富人的老婆还是“有钱的女人”？还有，“舞娘”、“船娘”和“新娘”、“老板娘”是同一个“娘”吗？家乡长乐对河的平江人叫未婚女孩子“小娘”，叫老婆“夫娘”，称呼老年女子“干娘”，这三个“娘”又有什么区别呢？

有一年，去重庆看姑妈，在渝工作的朋友李开车带我和几人去双枪老太婆战斗过的华蓥山，临近午饭，车窗外寻饭店，猛地瞥见一食肆：“小妈餐馆”！顿觉莫名香艳。

当即与同行者下车，现场探究竟。点好菜，抽着烟，叫服务员请老板，及老板至，众大惊：全然不是大家心目中“小妈”形象，赫然络腮男！乃近乎战战兢兢问：这“小妈”，是你爸爸的......还是你的......？老板笑而不答，施施然离去。剩着我们，疑惑中饱醉。

出门环视，此处虽偏远饭庄，但门庭若市，生意火爆！可见“小妈”二字，杀伤力竟至如斯！

2.游君山

君山为洞庭湖中小岛，岛上若干故事。最出名的是舜妃娥皇、女英亲姐妹共事一夫。

舜南下治水，姐妹俩万里寻夫，到此听说舜死于九嶷山，乃二重哭，哭了N节，最后双双殉情，眼泪溅在竹子身上，斑斑驳驳，就叫斑竹了！二妃墓有联云：君妃二魄芳千古，山竹诸斑泪一人。后来有好事者将这个小岛命名为“爱情岛”，还在上面搞过晚会什么的。不过好像这事儿没什么下文，或者下文不长。我的理解是，原因有二，其一，亲姐妹共事一夫，既违法，也不符合社会主义道德观，不宜宣传扩散；其二，帝王家的事，多权斗，爱，未必是真情。

岛上还有柳毅井，是柳毅传书故事，这个，大家都知道。

其实要我说，春秋两季，君山岛上，找个地方喝茶，就喝君山银针，最好邀上一位会写诗会扯乱弹的好友，人间至美事也！

3.立夏和蛋

“立夏”这个节气，在我家乡长乐，并不单纯停留在历书上。

每一年，大家都会正儿八经扎扎实实地“过立夏”。

没有春节、端午、中秋那么正式而隆重，但也有相应的仪轨和礼节，甚至，还有专设而必须的吃食。

如，地菜水煮鸡蛋。

那一天你要是从长乐路过，你会发现差不多每一个孩子的手里，都拿着一个地菜水煮的鸡蛋，要么在把玩，要么在剥皮，要么在吃……甚至，吃得急，噎着了，正像一只鸭子似的伸着脖子乱甩！

同时还有儿谚：“立夏不恰（吃）蛋，麻脑壳（卵石）踩不烂！”

像个宣言，也像是在陈述“吃蛋”的理由。

有一回我就在吃了一个蛋之后，找了块卵石来，使劲儿踩，结果是可想而知的——除了踩得脚板生疼，“麻脑壳”纹丝不动。

几十年里，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要把“麻脑壳”踩烂呢？而且，事实上，吃了蛋，“麻脑壳”也踩不烂啊！

直到最近张文宏医生劝诫大家，“少喝粥多吃蛋”，我才明白过来：那不过是我们的父母，我们父母的父母，借着“过立夏”这么个由头，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拿来给孩子们补充蛋白质，以增强免疫力和抵抗力罢了！

至于他们自己，则准备“熏艾叶酒雄黄”来抵御“外邪”的内侵——这就是接下来的另一个叫“端午”的节日了。

4.朋克

童年时，什么时候理发，没有自主权；理个什么发型，也不能自己说了算。记忆中，剃过“光锡锡”。这是长乐话，意同“光头”，说全了应该是“亮光光，锡皮老壳”。

上中学时也剃过分头，是中分。当时的电影里，这个发型是叛徒、特务、汉奸、打手的标配。如《烈火中永生》里的甫志高，或者，《红色娘子军》里的“老四”。我一直不太理解，既然剃分头的都是反派，为什么理发店还要大量“批发”？

我喜欢的，是“一片瓦”。也是分头，不过是二八开或三七开的那种。技术含量比中分高，一般师傅不会轻易满足我的喜好。

赶上个刚出炉（不对，是刚出徒）的师傅，基本上就理“马桶盖”。四周（含刘海）都整整齐齐撮上去，剪一圈。你可以脑补一下你们家马桶盖的模样吧！反正搁今天，谁要顶着这么个发型出门，多一半会被人当做洁具模特儿！实际上这个发型在家也能理：弄个搪瓷的圆饭盆扣脑袋上，沿着盆沿剪就成。

老家，整个村子（大队）就一个剃头师傅，姓黎，杂居陈姓，名字记不起了，只知道他在家里排行老四，叫“四剃头”。他最擅长剃“锅铲脑”（“脑”长乐话念去声）”：四周及后脑勺剃干刮净，留着头顶前面锅铲那么大一小块，典型的黑白电影中民国少儿“石蛋”、“狗蛋”的发型。

后来在一个什么杂志上看到欧美青年的“朋克”头，顿时笑出了鹅叫声：哈哈，你这也叫“先锋”？乐嗲光屁股的时候就玩剩下了！

5.先生

“先生”这一称呼本来是有性别的。民国元年前，即使再有学问的女性，也不过被称为“女史”。

辛亥后，女性可以从事社会工作了，如教书，通常的称呼是某老师。但凡事总有例外，有些女性学问太大，地位太高，也被称为先生。前者如杨绛，后者如宋庆龄。还有一些受惠于丈夫的地位与影响，也被尊一声先生，如许广平。学问不是那么大，或者丈夫的地位、影响不是顶级的，就有可能在女士和先生间穿梭，如雷洁琼、冰心、胡挈青等。我有时想，是不是女性牛到一定程度就一定要变性呢？称女性为先生究竟是女权主义还是更隐蔽的性别歧视呢？

这个事儿其实美国也有，美国前国务卿赖斯就一再要求别人称呼她“赖斯阁下” ，我想，看到阁下二字，没有人会认为对方是位女性吧？

看起来，两性在真正意义上的平等，还有待时日啊！

6. 11.27·缅怀先烈

1949年的11月底，红色的共和国成立将近两个月，重庆却依然深蓝。

但，这城里的每一个角落的每一个人，都能隐约听到来自白马山或华蓥山的炮声。

关押在歌乐山渣滓洞的，大部分是共产党的地下人员，也有不听话的杂牌军将领，或者，青年学生。

他们相约着在27日夜里，趁黑，趁雨，逃狱；而狱方，也计划在这一天，趁黑，趁雨，将这“洞”里的所有人，枪决！

最后呢？逃的果然按时逃，决的也果然按时决。

极少数的几个人，在枪弹织就的密雨里，觅了缝隙，爬过堆积的尸体，趟过污糟奔涌的血水，从一个被雨水冲垮的围墙缺口，逃出去了！这些人中的一个，写了部小说，叫《红岩》，里头的主角，是永远留在围墙那一边的“绝大多数”里的一个，她叫江竹筠，但大家所熟知的，是“江姐”。

……

我这写的，算不算“历史上的今天”？

然而，实在的，历史的确就是由无数的人，无数的记忆，无数的今天，写就的。

11.27，缅怀这一天为共和国牺牲的先烈们！

7.采莲南塘秋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我一直不明白，这莲子是怎么个弄法；更不知道，莲子怎么就清如水了。

然而脑海里却的确有生动的画面在：船公蓑衣斗笠，或篙或桨；船娘呢，披红挂绿，时俯时仰……而那一叶扁舟，无声而如诗一般地，穿行在莲塘之中……

汉语之美，有时候只可意会。而古人，大概因为心静挂碍少，往往深得其中三味。

莲子，是不是就是船娘呢？

8.有趣的称呼

在我们长乐，称呼挺有意思。

辈分偶尔颠倒。

比如，叫爷爷“爹爹”，叫父亲反而是“爷”（读古音Ya）。这样一来，跟祖父的关系是“爹孙”，跟父亲关系是“爷崽”......细想想，这是古雅，《木兰辞》有“兵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句，我想，皇上不会惦记着把木兰年迈的爷爷弄去当兵吧？

性别时常错乱。

最主要的是女性称呼男性化。叫奶奶为“爹爹”，叔奶奶叫“细爹爹”，这是祖辈的；伯母是“伯伯”，姑母是“叔叔”，这是父辈的；平辈的呢，主要的就是将姐姐叫成“哥”。我的理解，这其实是表尊重。过去男尊女卑，将女性亲属或亲戚的称呼男性化，是潜意识里对“她”的超擢。

也有反着来的。

叫小男孩儿“某妹子”。我名字里有“乐”字，就是“乐妹子”，我外甥名“立”，就叫“立妹子”......我认为，这一方面是叫着亲昵，另一方面，也还是性别歧视：叫贱一点，好养活——不信，你真接叫人家小女孩“某妹子”试试，人家老娘非咒你“背时鸟”不可！（鸟，在我们那里仍读古音，音“屌”。）

9.身份符号

语言。刚解放时，北京土著互相警告：大街上遇到说湖南话的，少惹，没准是个将军。林彪体弱，所谓锻炼就是坐车或飞机走走，用“林办”的语言体系叫“动动”，坐车叫“地上动”，坐飞机叫“天上动”......漫不经心地。你换个人，个把军长师长的，也这么说，估计就把人的牙给笑掉了。网载，某国企领导嫁女儿，宴宾客，致辞很简单，就一句：预祝，本次回门宴圆满成功！顿时掌声雷动！

服饰。我们农村中学，高考前，老师最常说的是：努力啊，这一考，决定你将来穿皮鞋还是草鞋！部队里，上衣四个兜儿的，干部；两个兜儿的，战士。干部不干了，叫转业，拿工资；战士不干了，叫退伍，回乡务农。上衣口袋上别一支钢笔的，是中学生，别两支，大学生，别三支或以上，修钢笔的。化纤质地西服，保留商标，配牛仔裤、运动鞋，温州小老板；袖口商标撕掉，搜狐董事局主席张朝阳！

交通工具。以前县团级是帆布蓬北京吉普，地师级是上海牌或伏尔加，省部级有红旗。后来都升级。顺口溜说：“前面灰直噗，来个破吉普，打开门一看，几个乡干部！”乡干部而坐吉普，应当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事了。近二十年，开玛莎拉蒂以上的，富二代或小三；前些年有个“某山叔”的炫私人飞机，比较惊艳；把豪车放车库长毛，自己走路或坐公交的，有高官某某等等！

分享一个顺口溜吧！“咪咪富婆骑摩托，中等富婆开奥拓，大富婆，沃尔沃！”

怀念那个时代，想想也是近二三十年前的事！

10.“猪事”的记忆——有感于非洲猪瘟

“坎爹”姓史，在以陈姓为主的陈家门里，算杂姓；又，所操之业贱，是个屠夫，一天到晚砍砍杀杀血哩污糟，“腥气重得人嫌狗厌”。

不料“文革”后期，这个“杀猪的”却突然炙手可热！整个大队，老幼争相喊他“坎爹”！要知道，在我们那里，“爹”是“爷爷”的意思。尊人一声“爹”，除了年龄的确认，还有地位的推崇。

为什么呢？还是制度造的神啊！当时生孩子开始讲计划，喂猪也得有指标。一般情况，一家一年只能喂四头，上下半年各二。

下半年的，可留一头“洗”（为祥瑞，不说“杀”）做“过年猪”，而上半年的两头，养殖户不能“自宰”，得由公社食品站按级收购，“官杀”了，然后再以大队为单位，定额定价配售。

长乐公社的定额，大概是每个大队半扇儿。

每天清晨，各大队定专人去食品站领肉。我们长兰大队，这个“专人”就是“坎爹”了！据说“坎爹”之所以能得到这个俏活儿，乃因为当时的大队治保主任出自他们史家。

大队部在“长兰小学”，离公社食品站5里。几十斤的半扇猪，对于上了点年纪的“坎爹”，靠肩膀扛回来，困难。

于是，他用“鸡公车”（独轮车）。

也于是，大家每天便会看到几乎完全同样的景象：通往公社的大路上，“坎爹”推着那独轮的车子，偶尔还有个小徒弟在前面帮着拉车，半扇猪绳子绑定，玉体横陈其上，垂头丧气；木制的车子因受压，或者轴榫间久未膏油，一路咿咿呀呀！你别以为刺耳。很多人耳中，那是极为曼妙的歌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