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湖的河边
阳光下的人工土山,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点活泛的意思。俯瞰之下,春风在没有树的地方掠过的都是荒凉,哪怕那还是只有枝杈只有纷纷的树冠而没有一片叶子的冬天的树,也因为树汁已经让根根枝条开始了变颜变色而充满了生机。当然,如果这春风掠过的是一片水面的话,这样的生机就会更明显。不过在干涸了的华北平原上,很难有置身一片浩大的水面之畔的经验了。
修建了橡胶坝、水泥底的滹沱河的一段,算是勉为其难地“恢复”出了这么一片珍贵的水域来。尤其是在京广铁路西侧的一片,格外宽阔,甚至可以说是浩大。
骑车走到这里,坐在高高的南堤上,就像是内陆的人到了海边,蔚蓝的水面一下代替了黄沙褐土,让人一下从所谓黄土文明走到了蔚蓝文明之中,有一种异质的新鲜与兴奋。在不一样的地理格局中,尤其是在不同的地理景象转换中,人们由对比中所收获来的愉悦,总是难以抑制,自然也无需抑制。
从山地到平原,从平原到大海,丘陵到河畔,从坡梁的沟壑到湖边的平展,这是生而为人的最基础的愉悦中重要的一种。享受这样的地理愉悦,是我们的本能也是我们的感官权利,更是我们感恩自己能有机会置身自然的怀抱的虔敬的机会。享受这样的地理转换的机会,着意拓展这样的机会,总是人的诸多自然快乐中的重要选项。
面对水面阔大的场景,人的视野就会与心同大,或者反过来说视野有多大心就比视野还大。这样的时候就坐得住,坐得久,安静得下来,在无尽的遥望中陷于悠然之境。
水面浩大处,哪怕只是个池塘,只是个被橡胶坝拦截出来的湖,也有水汽氤氲的美,也有波澜粼粼的不尽之处;何况还有水鸟翱翔,有风吹水面的涟漪不断。水汽清凉,滋润着突然被意识到的舒适呼吸。
白色的河鸥,嘴比海鸥短,身子也短,叫声也低,但是颜色是一样的雪白,姿态是一样的优雅自由,足以形成人们眼中的风景中心。它们借着风势上下翻飞,偶尔点水,不知道是在喝水还是在捕鱼,甚或直接落到水面上浮着,形成蔚蓝的水面上的点点白色的浮标。
河鸥是不怕人的,更远处游一种类似白鹤的大鸟,排成整齐的两排躲在距离两岸都最远的正中间的位置上;它们显然只是过路的鸟儿,不像河鸥这样已经在这里安了家。
扛着大炮镜头的摄影爱好者自然是闻风而动,在这里形成了一种场面不小的聚集。野生动物作为被观赏的对象和观赏他们的人之间的这种近于互动的关系,是人们重回自然的一种实践,更已经是一种象征。
有人在堤坝上唱歌,有人坐在那里,几乎和每一个过来的人都打招呼,问些明知故问的问题,比如这条路一直走是哪里那里吧,好走吧什么的话。每一个人都沐浴着天光云影下的风凉,因为堤坝高企而刮过来的海风一样湿润的风,持续吹拂着每一颗干涸久了的心。
不断有骑车的人、散步的人经过这里,驻足一下,遥望着,拍照,喝水、吃东西,听音乐,或者干脆就是一直默默地坐着,目光遥远地看着。能有这样一个普遍认同的风景可以让人不约而同地遥望,本身就已经是一个看风景的风景了。人们能安详地坐在一个地方审美,体会自然的微风和畅,先就已经让同来审美甚或只是瞥见了这个景象的人心里很是舒展了。生活中那些必然的琐碎与纠缠之外,这样的激越与祥和仿佛才是那些所有的繁杂与忍耐的最高目的。
大家不约而同地找到了这人工河边最有诗意,最让人敞开胸怀的一段。这其实也是整个城市在苏醒过来的春天里最有生机的一个角落,一个窗口。
这样在大堤上登高望远,看一条大河,享受它带来的广阔与湿润的角度,正是河流对人类的无限滋养中重要的一种。望得久了,甚至使人已经忘记了这不是真正的自然流淌的河,而只是一段截留了水不让它流走的假河。
这一段一侧是高铁的白色车厢,轰鸣而至轰鸣而去,一掠而过,想象它们迅速奔驰到超出视野之外的地方的突飞猛进,好像直接可以把人带到无穷远处。一侧是哐当咣当的绿皮车黑皮车红皮车的缓行,保持着永恒不变的不疾不徐的节奏,好像是提示这才是生活本身大多数时候的平凡样貌。
身后的霾庄,对面烟树高楼的正定,千家万户,人烟辐辏,生机万里,无数人的吃喝拉撒,无数的喜怒哀乐时时刻刻都在上演,从未中断,一往无前。站到人生的一个节点上来看风景的人,看到了风景,也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过去,也看到了未来。
这时候才充分而真切地意识到,古人所谓逝者如斯夫的感叹,多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