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一起回老家过清明

清明的意义,可以是去敬事如仪地烧纸,可以是迤逦而行到坟地里的祭奠,可以是假期里的看花踏青,甚至也可以是什么也不干的继续做自己的宅男宅女。总体来说,在所谓现代城市环境状态里,清明的意义正在逐渐稀薄。高楼大厦的拥挤狭窄之下,被明确界定着所有行为边界的局促人生中,清明节的天地物象已经在水泥森林里消失,而需要辗转远行才能祭奠所导致的懈怠,让人们在现世的挣扎里无暇他顾。祭奠的形式感的丧失,直接意味着失去了追念的情境,失去了健康完整的人生中必有的阴阳交流的机会。

好在我的父辈还有一个家乡,还有一个可以去祭奠的乡村坟地,还有相对完整的传统生活的地理格局可以去追拟。而清明的意味也往往是在上了年纪以后才会愈发醇厚,才会体会到古人这个节日设置对人心的顺应,对生者精神的养护与慰藉。

我随父亲回到河间肃宁交

接处的南曹庄,见到了众多的族人,包括很多在外多年的族人,其中不乏父亲少小离家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的人。相认、呼喊和拥抱,回忆、感慨和泪水,很久很久才逐渐变成拉着手的谈笑。仿佛依稀回到了从前,从前的少年时代。谁谁和谁谁一起挑着韭菜去河间城里摆摊儿,谁谁和谁谁偷人家的小瓜被追到了家里……大家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都已经走了很远很远,几乎还都没有这样一起回忆的机会,共同回看人生的意味让所有的人都很激动,都很热烈,都很旷远。他们稀疏的白发和深刻的皱纹,他们的素朴的衣衫和激动的情感,在这样的时候一起形成了一种人生中的美,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的婴儿一样的美。我随着父亲的情感波澜而起伏,感受到一种宗族的力量感,一种也许虚拟但是明明又实有的生而为人的不再孤单。尽管更多的时候这种不再孤单都不过是一个假象,但是精神上的联系的可能性,还是让人感受到了实在的温暖。

在各自给自己的老人上坟以后,父亲又执意去找了另外几处坟茔。一个是梁兰芬爷爷,在抗日战争中曾经是本地的区长助理,被捕后经历过严刑拷打,被营救逃出以后身上的伤痛一直伴随终生。他是本家的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对从小失去了父亲的我父亲一直关怀有加。后来宗族自然形成了以他为族长的格局以后,就更承担起了为整个宗族做公正的直言者的崇高角色。他代表着族人,代表着既往的先辈和如今各自生活着的同姓者,时时刻刻地关心着每一个人的生活之路。对于我父亲甚至对于我的人生重大节点,都有长信表示自己的意见和顾念。即便是没有什么事,也必然会每年有一封情深义厚的家书,先写了,再誊抄了,然后寄来。我依稀记得,在很多年里,父亲每年过年都会小心地拿出一封兰芬爷的来信,让我拜读,让我体会。当时只是觉着那些娟秀的笔迹之中所体现出来的殷殷之情多少有些因循,而所记的诸多事务也多是琐碎的日常之事,所以也就并没有过分留意。只是到了后来才逐渐意识到那些工整的文句和事无巨细的关怀,对于父亲这样一个从小失去父爱的人来说的真挚的照拂的意义。在兰芬爷墓前父亲哽咽而奔涌的叙说中,这一层意义的光辉完全释放了出来,让在场的兰芬爷的女儿和我都流下泪来。

这一处几乎被民房包围的祖坟之地,如林的柏树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小树沟壑周围也多垃圾,荒草丛丛,新添的黄土只是压制了坟顶上的草茎,我们每一个伫立者脚下的垃圾灰土都是清除不尽的。我们既站立在现实里,也沉浸在情感中。

另一位是孙思超爷爷。那个平稳地坐在自家院子里的说话的慢条斯理的智者,那个每顿饭都要喝上一盅的清瘦的老人,如今已经静静地在坟墓中了。他和父亲的深厚感情也源于人性醇善的惺惺相惜,作为异姓的长辈其在一生之中给予父亲的关爱以及精神上的脊梁靠山意味都非常明显。以至于在父亲整个人生中,天津都是一个可亲的地方;因为思超爷爷一直工作在那里。

父亲站在坟前与阴阳相隔的长辈叙谈的过程中,再次痛哭。哭出的泪水与清明时节温煦而升腾的地气相合,形成一种悠长的纾解。是的,基于亲人之间不尚当面表达情感的传统,清明这样的事后的表达与纾解的机会,弥足珍贵。亲人之间很多生时没有来得及或者出于传统没有倾诉的情感,在清明时节的坟前时间中,尽可以很充分地完成。

逝者如斯,在这片近乎荒凉的土地上,那些曾经津津有味幽默有加的生活者,那些豪侠仗义的公正之人、正直的长者,那些在自己胼手砥足躬耕陇亩挑担卖菜的劳动之中享受了生之乐趣的人们,一一凋谢,慢慢走下了舞台,从这片风景中永远地离开。让人唏嘘的是,他们在人间曾经有过的真挚与善良的美,仅仅还在后一代的记忆中。这些精神遗产,如果没有认真地倾听和记录的话,就将永远地失去。

父亲在行走着去各个坟地上去寻找和祭奠的这一天时间里,情绪是激动的,内心是满足的,甚至是愉悦的。他了却了心事,完成了夙愿,分明实现了和过世的亲人的交流,将人生中一个个场景细节和情感特写再现了出来,而且成功地将这一切传递给了他的儿子。

在清澈的黄昏里,坐在三姑家五百平米的大院子里的花树下的时候,我们的心都已经归于深远的宁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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