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从里双店到陈家疃的笔直的路
从里双店到陈家疃的路是笔直的,因为田野上没有任何建筑,路两边都是农作状态的田地,护道的柳树杨树后面就是麦子地,是矮矮的蔬菜大棚,是种植了应季的大地蔬菜的传统菜地。路边上没有建筑,没有工厂,也就没有拐弯,没有遮挡视线的高起之物。即便是村庄也多在二层以下,少有更高的房子。这样一来,回看的时候,在西南的天空下矗立着的教堂尖顶和隐约的西山,充当着引领视野的旗帜,让人们在田园上的生息不止可以一直有一个向远向上的窗口。
这块广袤的平原,因为东边有107国道和京广铁路北边有磁河西边有京昆高速,形成了天然的隔断,干线交通都恰巧避开了,所以还能保持着自己千百年来的宁静,还有农业时代里的无尽的植被与季节气息;乡间的物象和人们的表情中还有某些可以追寻的既往的影子。
这里的景象很像是欧洲的乡野,也很像是我们小时候在图画本上描绘过的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上的新农村,而不管像什么,那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在地理上和时间上距离遥远。当下,真实的当下就是自己正走在这样的路上本身。
只有身在当下本身的享受才是真享受,才是时间赋予生命的最切近的真实体验。而自己的幸运就是能在这样一个正确的时间厕身正确的地方,收获这样无与伦比的体验。
中午的宁静已经到来,在本来已经持续的宁静中,中午的宁静还是要略略不同的。中午好像因为太阳高悬在头顶,而将原来一直在走动、在说话、在做着肢体劳动的乡间的人与万物,都做了一个集体性的了结。人与万物突然就都听从了时间的指令,集体停止了全部的活动,至少是降低了活动的强度。原来听不见的那些言语行动的联合起来的声响,在这样的戛然而止之中,还是能让人分明感觉到、追想到它们刚刚的存在的。中午的宁静,是宁静里的宁静,是被对比出来的愈发宁静。
在这样醉人的宁静里,我坐在一个小小的路口的树下的浓荫里;浓荫中的画了交通警示线的红道道的矮矮的水泥小墙上。把收音机IPad饭盒水瓶笔记本和笔一一都摆列到了身边,中午休息的时候不需要骑车了,也不用再推着车子走路,闲出来的双手和大脑就更多了自己的用项:听着音乐,听着长篇连播,吃着饭,喝着水,记着笔记。其间还总是穿插着情不自禁地遥望,遥望教堂,遥望西山,遥望周围的麦田,遥望这条路两端偶尔会走上来的行人和三马车。
中午的时候,这段将近两公里的路上,偶尔有下地回来的人,骑着车,扛着铁锨,挽着的裤腿下露出黝黑的腿;干了一上午活儿了,甚至从早晨天刚刚亮就已经到了地里,现在连自行车好像也晒蔫了。他们一晃一晃地沿着这条有林荫的笔直的路,回家去,将疲惫和满足一起带回饭桌上香甜的饭菜面前,带回午后安稳的睡眠之中去。
一个骑着三轮车(不是电车而是人力的)的老人,带着满满一车干树枝过来了。远远地就可以听到他一边走一边在自言自语,中间还夹杂着唱,是那种特别能容纳到这块土地上去的老戏的腔腔儿。等走到跟前,他大约是瞥见了路边树沟里扔着的一团衣服,便道:啧啧啧,多么好的衣服唉,还好着呢,嘿嘿嘿……
这样说着说着,突然看见坐在路的我以后,他就自嘲式地笑了起来。我回应了他的笑,他便点着头骑了过去,嘴里已经又开始唱了。他唱的是豫剧还是棒子,一时竟很难分辨。也许是过于含混,也许本身就是他听过的各种地方戏混合以后的独创。
他含混的歌声和三轮一起消失在远处的村口以后,那个位置上正有一个女孩踽踽而行地走过来。她背着双肩挎,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顺着树荫,面对这眼前笔直的两公里的路,一点不气馁,一点不着急,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行云流水一样地走了过来。及至发现在路边上坐着我这样的陌生人了,她才本能地到了路的那一边,然后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她越走越远,好远好远以后有一辆车追上了她,车停了,她上了车,省却了后面的路。
她刚刚随着汽车消失在道路的远方,这一边又有一个小伙子走上了这道路的舞台。他同样背着双肩挎,脚步之间同样是从容和紧凑,同样对于眼前刚刚铺展开的两公里的田野道路安之若素。在走到跟前的时候他也绕到了路的那一边,躲开了我正坐着的位置。不同的是,在刚刚过了路口以后他就又回到了路的这一边,这一边的树高树密,阴凉更好。
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正在成长起来的最新的一代,他们在课堂上学习、在大地的行走,和大地上的庄稼与季节中的风景一样,时时刻刻都在练习着,练习着走出去,练习着走回来,走回来成为这片家园未来的主人。
平原上的正午,在沉寂里,在偶尔的行经和长时间的更其寂静里,一点点地转移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在它无边的绿色与同样无边的安详里,我像是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曾经驻足的欧洲,回到了小时候画过的理想主义的乡间。
这个中午,这从里双店到陈家疃的笔直的路上的一个多小时时间,是我在这又一个初夏的季节中,在这又一个生命轮回的片段中,度过的又一段最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