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的槐花
只要离开平原,稍微向山里走一走,走到山谷的谷口上,谷口上的小村子前就已经是一副清凉的景象了。长衣长裤穿着整齐的老大娘们,摇着扇子,坐在巷口的大槐树下,坐得怡然;似乎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就是坐到了别的季节里去了,看着依旧在酷暑里的路上走着的人,就不无怜悯。
槐树缤纷青白色的花已经落了一地,还在随时落下。
这青白色的花落到地面上以后逐渐收缩,将本来就不大的花朵收缩成更小的干花,依旧保持着自己的青白色,星星点点连成一片,却无意之中为暑夏季节的视觉观感上营造了一种宜人的平和与闲适之感;国槐好闻的树汁树叶的味道熔铸到了这些小小的青白色的花朵里,让空气中充盈着淡淡的中药味道。好像只要坐在这样的花树下,只要看着花儿缤纷而下,心里就会很自然地安静下来,不再躁,而重新找回了温度适宜的时候的耐心与逻辑,找回了乐活的人生趣味。
以前是不大注意这种在盛夏里开花的国槐的,没有想到在白鹿泉村有如此多的老国槐树,它们横斜的枝杈伸出院墙,在一律刷成白色的墙外落下一片一片青白的花朵的景象,的确有安神作用,人们很自然地会选择树下花瓣落下的地方乘凉。置身在美景之中,几乎是人的本能。
从此以后自己头脑里关于理想的居所的构想,就多了一棵高大的枝杈横逸的国槐,国槐将自己青白色的花朵落到院里院外的安详。没有这个条件,所谓理想的居所就一定会有遗憾。国槐树可以说是让人安详地度过盛夏的一个充分必要条件了。大自然对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的宜居实在是煞费苦心,在热到不耐的伏天儿里,还刻意安排了国槐树落下这样虽然不直接降温,但是观感上就是明确的清凉心静的花儿来,照顾水深火热的人间!怎能不叫人受宠若惊、感激涕零!
小巷马上开始向上,扭转着向山谷里绵延,高大挺拔的白杨和密集地围绕着的酸枣与荆条灌木,都以两侧的山为背景,为山体那深厚的冷静所统摄;只要太阳离开了,这股庞大的冷静就会重新占领山谷中沉寂着的一切。
耐心与沉寂,这些围绕着清凉的外在品质,很自然地被人直接和清凉本身挂了勾,先在精神上让人走进了清凉之中。真是不能想象,只要离开外面的平原几公里,只要置身到了这小小的山谷之中,就可以脱离开人间那无所不在一般的炙烤和闷蒸。人在自然的怀抱里,换个姿势,重新找一个角度,就会重新怡然起来的。这肯定是一个颠簸不破的真理,因为自然不会真的不适应人的生存的。
一个中医院就设立在这个山谷里。显然这里的生意不是很好,看不见病人,也看不见穿白衣的工作人员。安静的像是养老院,隐蔽的像是避难所。从山坡上俯瞰下去,可以看到高大的杨树槐树都默默地站立着,沐浴着山谷里来来去去的风。院子里的老房子之间的空地上种满了高低错落的蔬菜,蔬菜已经果实累累或者“枝繁叶茂”,显然是很少采摘。很长很长时间,院子里都见不到任何一点点动静。以医院的名字在山谷里给自家开一个大院别墅,这个主意真是不错。
山谷中是绝对安静的,平原上那种经久不息的滚滚车声突然断绝,工厂的与机械的轰鸣完全被阻隔在了山的那一边。顺着山谷越走越高,既居高临下又绝对安静,轻易地就让人有了登仙的感觉,好像只要这么走下去就可以继续实现正在进行的脱离开人世的奇妙旅程。
荆条散发出来的浓郁的药味里,充满了它们吸取山石的诸多营养以后的气息;酸枣棵子上的甜蜜枣花还没有落净,尽管大多数都已经挂上了密集的小枣。梯田里的玉米一律打着卷,长时间的无雨,使靠天吃饭的高地上难再有正常的收获。
山谷深处没有了风,变成了一种无声的闷热。让人赶紧退回了谷口,谷口视野开阔,凉风习习。山坡上灌木密集乔木罕见,草坡偶尔平整些的地方,就很容易让人驻足。既登高又选择平整的所在,在平整的所在盘桓俯瞰,是我们最自然的习惯。而这些完全未经人工的平整的草坡便成了审美的最佳场所。
在暑热已经来临,人们只能无奈地迎接煎熬的季节里,能寻找到这样可以将时间化做审美的享受的位置,颇不易也。甚至会有一种庆幸与感激,庆幸自己的选择,感激上天的造化,还给人间留着这样一些美妙的逋逃薮。
白鹿泉村显然是风水极好的地方,前有泉河后有靠山,汩汩流淌的泉水河不管多么干旱都一如既往地提供着优质的矿泉水,让大地得到滋润,让城里来打水的人得到充分的供应。即使是某个骑着三马子的乡民专门来这里打水去浇地,它也没有任何怨言。
如今这个时代,人们都已经习惯于任何资源性的东西都已经需要付钱的规矩了,这样纯粹自然状态下的予取予求,给人的就不仅仅是一点点泉水,而更是一种重新回到大自然怀抱里认祖归宗般的好感觉了。
泉水是凉凉的,带有一股微微的甜甜的味道。从大地与山石缝隙里孕育出来的这清澈清凉的泉水,喝到肚子里去的时候会让人清晰都感觉到它正在流经的每一处位置,让人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经年累月的水系丰润,使泉水旁边和高处的村庄里,有很多大树,大柳树、大槐树非常普遍,一千年的大柏树也有两棵,高高地立在村子后面最高处的山坡上,俯瞰并且保佑着整个村庄。一千年,也就是唐宋时期,从那个时候起,它们就并肩立在这个位置上,已经俯瞰了村庄里的十几二十代的人生!它永远沉默地凝视着,像是一个完全洞悉世事的最深刻的哲学家,只用无言的平和来对待人世间的一切了。它们身边的一棵老榕树则没有这么深沉,在这盛夏的时候,又已经开满了鲜红的绒花,根根细细的红色绒羽连缀成的朵朵红色花朵,与老柏树的不苟言笑的挺拔相映成趣,一起凝望着脚下的代代繁衍的人类。
旁边不远处的一户人家有犬吠声,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坡度很大的小道上开上来,停到了整个村子最高处的这家院子门前。副驾驶的位置上下来一个穿着短裙的年轻女人,腰身玲珑地开了后备箱,拿出来什么东西。两条光腿闪着柔和而媚人的蜜意,和开车的男人一起进了院子。在山坡上耪地的老汉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被汗水染成了土色的白毛巾搭在脖子里,和他敞开的胸膛颜色完全一致。他回来不到一分钟,儿子儿媳就又出来上车走了。他们只是送点东西回来,时间好像很紧,来不及和老爹说上一会儿话,更来不及到山坡上凉快一会儿,就下山迅速地开回闷热的平原上去了。在拥挤不堪的闷热与混乱里,才有他们自己的生活。
小暑这一天,在白鹿泉白朴故居门前的国槐树下的满地槐花里,坐了很久;不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