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疫情发生以来第一次坐火车
梁东方
到了距离车站百十米的范围内,就进入了人在旅途的状态。环境中的一切都为旅途设计,包括进入这个范围内的大部分人。这些旅途上的人,有的是上车、有的是下车:有的人赶时间,飞奔而过;有的人时间还早,困扰着的是怎么打发时间;有的是找到了方向,急急而去;有的是还没有方向可言,走走停停之间头脑里一片茫然。
不过,对于未知的旅途,尤其是列车上的不确定状态的忐忑,比如怎么挤上车,怎么抢到座位,怎么才能让自己在火车上尽量舒服一点点,不至于因为没有立锥之地而忍受酷刑一般的漫长折磨……这些担心,现在应该说已经大大下降低:对号入座,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这样的确定性使哪怕是要长途旅行的人也不至于太过担心。
即使如此,人们依旧还会因为前途的未知性而产生某种想象,产生某种因为还没有将想象兑现而出现的、确切地说是表现在胃口上的心慌之感。即使你平时经常经过这个距离火车站百十米的地方,从来都不会有这样感觉,但是今天来乘车就会有。
邮局门口坐了很多人,包括穿着制服推着拉杆箱的铁路列车工作人员。他们的工作性质要求他们必须将路上可能堵车之类的情况,尽量提前到达,赶不上登车时间就是严重失误:这样的工作不存在迟到,只要迟到就是旷工,就会在列车上出现一个空缺,就是一个事故。他们早来了,也和旅客一样没有地方待,也就顺势坐在邮局的台阶上吹着夜风。
有人抽烟,烟味儿向四面八方扩散,尽管风只向一个方向吹。
几个人围在一起打扑克,用听起来显得非常遥远的方言偶尔喊一句,喊一句什么也听不懂的话,大致上是和扑克有关。和现在正坐在台阶上写着笔记我一样,他们利用的也是远处的广告灯光。
夜的车站广场上,路边每一个栏杆连接用的水泥柱上都坐着人。有人在这样的水泥柱顶上泡方便面,这是旅途上最为人广泛接受的饮食方式。泡方便面的人也戴着口罩,他要等着方便面泡好以后不得不摘了口罩的时候才摘下来。这也是所有在广场上行走坐卧的人们的共同特征,是这一年里的全世界都在上演的同一个剧情。
疫情以后第一次坐火车,人们好像比以前要普遍安静,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里乘车的原因。无论车站候车室还是车厢里,大都不说话。大都戴着口罩,都多少有些对疫情的忐忑。不期然之间就形成了一种相对比较文明的旅行环境。因为这样的安静,也因为到了我平常睡觉的九点钟了,我已经实在支撑不住地要恹恹欲睡了;已经多少天没有晚过这个时间睡觉了。旅途就意味着改变,对定居一地的生活的改变;重新适应就是一种新鲜的拓展,虽然这样的新鲜拓展可能令人不适。
实行电子客票以后,传统的卧铺票上车后的换卧铺牌方式,便宣告结束了。改为列车员手持查票器对身份证进行扫描确认,确认名字和铺位,作为放人上车和下车前的提醒。而提醒的方式也是直呼其名,谁谁谁,准备在哪里哪里下车,下车走哪边哪边的门。这样喊别人名字的,都已经由过去的大叔大妈列车员普遍都换成了身材挺拔的年轻人,语气更标准了,也像是更文明了;尽管喊出来的名字后面不加先生或者女士的后缀。相比于同样不加后缀的医院或者什么局所之类的地方,人们接受起来也没有什么障碍。
终于躺在卧铺上以后,在火车的摇晃和颠簸中很快就入睡了。梦到坐飞机坐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于是在梦里禁不住问别人这是为什么,别人也莫名其妙,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的情况在疫情期间真实出现过,降落地在疫情之中,或者是起飞地在疫情之中,便出现了飞机航行史上罕见的原路返回。当然,这实际上是我在梦中感觉到了火车停了车,不再颠簸而已。
火车上的颠簸的感觉,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均衡,而是上下左右地摇,无规律可言。偶尔会杠一下,偶尔会梗一下,但是就整体运行来说,又似乎是有一个大致上的节奏的。
对于列车的震动,坐在临窗的小座上显然没有躺在床上感觉明显;尤其是在睡着以后,这样的颠簸就形成了一种介于睡眠和清醒之间的中间状态,既像是醒着才能感觉到,又像是在睡着以后通向醒来的介质。
早晨起来,已经从北方来到了南方。外面的大地已经是一片湿润,所有的田野和山坡都被绿色覆盖着,除了工地之类人为的破坏之处外,就没有裸露的地方了。
在火车上听电台的广播,其特点是时有时无,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台,听着听着就出了频率的覆盖范围,再找到的也已经肯定不再是这个台了。突然信号好了,电台多了,就是到了大站了。这时候的音乐台的节目就会更新颖、更时尚,这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都市化的氛围的一部分。
到了南京卧铺上的人就下去了大半,而从这里再上车以后坐卧铺的人几乎是没有的。因为城际列车的价钱和这样普速车的卧铺价格差不多,但是速度快了很多。卧铺是长途旅行的选择,短途坐卧铺则完全没有省钱省时的优势。
所以窗前站台上持续走过去的都是刚刚从各个车厢下车的人,他们背着包,拉着箱子,目光都望向前面站台上的出站口的位置,虽然脚步有大有小、有快有慢,但是姿势和方向都是一致的;在这样的一致里,就出现了某种被训练过的舞台感,使人靠在下铺的被子上一直看下去,一直饶有趣味。有人说下铺才是铺,意思是可以随时坐卧,可以很方便地变换坐卧的姿势,也包括始终可以看向窗外。
这一格挡里的其他旅客都下车了,只有对面中铺的那个穿着今年流行的宽筒裤子的女人,从上车以后就一直躺着。她的头发耷拉下来,使卧铺车厢里有了某种私密感,同样促使这种效果产生的是被子一角上露出的肩头。而下面被子也掀开了一角,露出脚来,脚正对着走廊,将不仅干黄而且每个脚趾都不平顺、都错综复杂地互相叠压的脚,正对着每一个从走廊上走过以及坐在临窗的小桌边的人。这让人一下洞悉了她时尚的服饰下面的身体的真相。据说铁路上的建议是头冲着走廊睡,原因就在这里。
她翻身的时候,咣当一声,掉下来一管黑色的口红,坐在小桌边的旅客捡起来,发现上面还缠着头发。等她终于从铺上下来的时候,他便指着小桌上的口红告诉她说,你的东西掉下来了。她只是说了声谢谢,不带任何表情。
我注意到每张卧铺下的螺丝上都有一笔红色的笔迹,将几个螺丝和一点点铺墙连接在一起,形成一道非常明显的标记。这显然是为了随时直观地检查是不是有螺丝松动的现象,因为一旦螺丝松动,铺位不稳或者砸下来,后果就不堪设想。而一个个地逐一去检查却很费劲,这样一条红线画下来,只要红线有一点点变化,不再是一条线,就说明螺丝动了。这是人们在劳动实践中的智慧。
出站的时候旅客没有了两个方向的选择,只能走一个口,这样方便检疫。出示健康码,领取出门证之后,才能在一长溜穿着白衣服戴着护目镜和口罩的检疫人员的走廊尽头走到出站口,小小的只容一人通过的出站口两边各坐着一个警察。他们身边的桌子上各放着一个纸箱,纸箱里满满的都是出门证。每个刚才领取了出门证的人只需要将出门证投入其中即可出去,出去抵达一个异地的城市了。
疫情之后这样貌似平淡无奇的第一次火车旅程之中,有诸多防控疫情的元素介入,也有好像未受影响的铁路服务手段进步的变化,置身其中的人,尽管与每一次坐火车遇到的也大致相仿,但终究也已经是这个时代里的这一拨了。所谓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