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笔记:果收(叔)和莲姑父
梁东方
在南曹庄左拐右拐终于拐到老家所在的家庙街上的时候,就看见门口的小马扎上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人,原来果收(叔)早就在这里坐着等了。这里的“收”是把“叔”念白了的发音,乃至大家都已经普遍认为一定还会有一个念“收”的字。
果收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拄着拐。但是眉目之间完全没有一个脑血栓后遗症患者的悲色抑或僵硬,依然非常自如自信。关于他的病,别人曾经语重心长地嘱咐:你可得注意身体啊!
果收轻松地回答说:没事儿,我吃着药呢!
他对药有信心,更是对自己有信心。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任何事情能打倒他。在他的词典里,永远没有灰心丧气这样的词。
他指点着我把车停在合适的位置,声音嘹亮地说着话,还是那一份亲人到家了的仗义与豪爽。
这既是他的性格,也的确有他有自己仗义和豪爽的资本。坐定了以后他给我讲了一件事:很多年前,他去村北沟里挑水,水筲一响,周围就有人回头看,说这是谁还在挑水呢?哦。是小果啊,别干了,干也没有用,你还想着娶媳妇呀!
那些人这样说,可能是顺嘴一说,没有走脑子;也可能是蓄意,因为到了年龄还没有娶媳妇在乡村里就会被视为没有本事,自然就让某些有本事且不过脑子的人,或者干脆就是因为别人不如自己而洋洋得意的人,有了高高在上调侃别人的优越感。
果收当时没有理他们。他现在对我说:看看,现在咱比他们的后代都多!
他在一无所有的时候,也依然坚定,不管自己处境多么不堪,都不失这份满满的信心。他会将自己走路不利索的腿只做为一种简单的不利索来看待,很客观的看待,不带一点点在展望未来前景时关于能不能好、能不能彻底恢复到从前的忧虑。
果收也不是从来没有负面情绪,至少我是见过他的气愤的样子。
他遭遇过大城市的底层人对穷亲戚公然的看不起,果收当年去北京回来说再也不去了的原因就在于此;尽管那里是他亲哥哥的一家人。这是一向积极乐观的果收少有的消极行为。这种消极,只是因为愤怒。并且没有真正让他畏惧生活本身,并没有打击到他继续乐观地活下去的决心与天然意志。
他依然开朗客观,依然在劳动之中寻找着自己在这个其实对自己有些漠然的世界上的位置。
大家坐在院子里唠家常,不知道谁自先开始说起了当年修水库的事情:因为经常不能吃饱,偶尔足量供应一次,人们吃得饱饱地立刻就去干活,导致很多人肚子疼、肠梗阻。又说到一种叫做“捅马蜂窝”惩罚:修水库的跑了,抓回来,装在麻袋里,大家都得用铁锨把子去捅……
讲这些的时候,果收很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回避,甚至也不是在感叹那个时候做事的极端。他面对人世的一切,都已经处变不惊;他总是能从最底层的经历中找到岿然不动的希望。
相对于果收来说,莲姑父就是能将这种给自己找希望的坚定更能落实到现实里来的人。他是乡间最早出来做生意的人,当年为了逃避超生的打击而远走他乡,却也成就了早早地就离开土地的生意人生涯。记得那个年代里他们带着孩子到我家住下,在躺了一片的孩子之中,他就是像现在一样目光炯炯地谈论着最时髦的社会话题;当然,当时谈的是陈冲与刘晓庆的演技比较。
现在岁数大了,他依然对整个国家的经济发展和未来人才的发展方向充满了自信的判断,而且是自己一贯积极的判断。总是说自己时间不够用,没有功夫闲聊,争分夺秒在看书。他不仅要让自己的后代跟上他对时代的前瞻,也同时还在试图继续努力让自己也跟上。至少是在遇到外人来的时候他可以侃侃而谈,滔滔不绝,让对方叹服。
他是乡间的异数,也是人群中的佼佼者;说到激动之处,他经常会由衷地感叹:如果让我年轻二十年,我现在就出国闯荡去了!我也要学外语,我也要留学,我也要接受真正的教育,我得参与到金融领域中去……
在故乡那片地表干旱且多盐碱的土地之下,蕴藏着大量的石油。这印证了河间之名所昭示的,既往的水域发达、植被也发达从而动物也发达的科学判断。然而储量丰富的石油和历朝历代的故乡人实际上从来没有产生过直接的关联,一代代的故乡人在这样地表贫瘠的环境中的生存,永恒不变的主题都艰辛艰难。
也正是这样恶劣的环境,造就了果收与莲姑父这样坚忍不拔的毅力与乐观以对世事的顽强。甚至,这种毅力和顽强都已经融化到了血液之中,成为最自然的处事逻辑与行为模式,连他们自己都已经意识不到其存在。
只有最顽强最坚忍不拔的个体,才是能更好地适应环境的的基因。这是生存的科学逻辑,也同时更是生存的坚硬表现。
什么时候这层坚硬逐渐化开,给后代以更宽裕更多样的生存样式选择的时候,什么时候才是这片土地的真正跨越。而即便终于有了那样的跨越,先辈的奋斗精神和坚定执念,也依然在历史中闪耀着永远值得追怀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