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早晨五点之前的好空气
梁东方
太阳升起来之前,山脉和平原都还在黑暗的静寂之中,只有远处绵延的路灯,点点地将夜色划破。
打开窗户,从麦地里升上来的清新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一再吸着鼻子,鼻子不够就连嘴也大张开。类似琼浆玉液的甘甜的好空气,充满了这只有天空微微亮了那么一些些的黎明,让人惊喜地发现了在安静与黑暗中才有的小心翼翼的好玩。这样的好玩的每一秒钟之中,都有好空气呼吸着,是全部的好玩的伴随,也是全部的好玩的额外收获。
住到郊外的家已经一个月时间了,我发现其实在这里是做不了什么和这里无关内容的书写的;时时刻刻都会有与城里不一样的好感觉需要赶紧记述下来,需要及时捕捉住,速写一样抓住其稍纵即逝的特征,审美地留在文字之间。这个黎明前的早晨,打开窗的好呼吸一下就让人不可能再去写别的任何东西,只能来描绘这样的好呼吸了。
鸡鸣远远近近地悠扬地响起来了,快速上升然后快速下降,声调曲线类似于抛向空中的短促的半圆形,升起来的同时也就意味着降下去,好在鸡鸣不是一次,而是一次次;鸡鸣也不是一只,而是这里一只那里一只。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在人类和万物不彰的早晨,鸡以自己独一无二的辽远的声音占据了全部空间,这一天里的这一会儿是属于它们的;它们从自己的角度描绘了早晨作为一种开始的开阔。
鸡鸣之间的狗叫则很不艺术,像是捣乱,显得非常没有节奏,显得像是瞎嫉妒、乱掺和;吠叫的节奏和内容和一天之中别的时间段也没有什么区别,并不显示时间的特异性。但是,狗吠恰恰又说明它们感受到了不同。
其实在这样的时刻,一点也不想去描绘这些沉浸在黑暗中的动物们的所作所为,只是因为它们天然的存在而不得不如实地进行记录和刻画而已。在这样的时刻里,只愿意和包括它们在内的万事万物一样,继续沉浸在黑暗的安静里,沉浸在由黑暗到逐渐明亮起来的过程中。
明亮的过程是和缓的,显示为黑暗的程度不露痕迹地减低了,建筑物的表面不再是一团漆黑,而有了月光下一般的照片底板效果;然后是远山的轮廓明显了,山脊线浮现在暗暗的空中。
鸡鸣狗叫都停止了,它们最出彩的、在天地之间唱独角戏的时间段一晃而过。麦地里的野鸡突然哑巴着嗓子大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流窜在一尺多高了的麦子之中的什么动物的袭击。它们的叫声和狗叫一样,没有时间意义,只有警戒和惊慌的内涵,而且每一次叫都是惊慌失措的。不像这时候开始的,窗户边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直接意味着天要亮了,新的一天充满了喜乐地开始了,就要可以飞翔了。
一辆开着大灯的汽车用一双锐利的光柱开辟着高大的杨树护道树下的黑暗,出发了。它出发得最早,环境中的一切都成了它的陪衬,默默地注视着它作为这个时间点上的主角迤逦远去。汽车只有在这样黎明之中的远去,才会有迤逦之感。因为它前面的光柱穿破黑暗似乎还是要有一定的力量的,而这种力量穿破黑暗的过程又一直是可以被看见的,显得相当漫长,相当有节奏感,不像白天里的汽车那样除了让人躲避之外便再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随着它远去的远方,立在大地边缘上的楼宇之间的灯光还能一眨一眨地闪着眼睛,等黎明的进程再过去一下,那样的一眨一眨就不会再有了;那样的一眨一眨,是夜色中的灯光的特征,条件是视野足够遥远而天色也足够黑暗。
东天上的半弯月亮已经由猩红变为惨白,逐渐要融入越来越明亮的天空中去了。虽然是阴天没有阳光,但是一切都一如有阳光的时候一样进行着……
我发现我还是在不由自主地描绘从黑暗的黎明到逐渐亮起来的黎明中的事物,我其实是不想描绘它们的,我只想沉浸在这样的由黑暗到明亮的全过程之中,呼吸着清凉的、馥郁芬芳的好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