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笔记:西柏山东南的山谷
梁东方
进入太行山山区,山峰林立,山谷纵横。山谷纵横的意思就是既有南北向的山谷,也有东西向的山谷,当然更多的还是东南西北方向并不很正的山谷。大山谷里面还有小山谷。山谷既是河道,也往往是山中仅有的耕地和人类居所的最佳地点选择,所谓在大山缝隙里生活,此之谓也。
山谷有长有短,有的蜿蜒曲折之后豁然开朗;有的则貌似开阔,却很快就山穷水尽到了头。千奇百怪的山谷,是地球丰富地貌的集中表现,也是自然审美观察的绝好对象。行走山谷作为一种爱好,既可锻炼身体又可愉悦身心,实在是在这个大自然被快速占领与改变的时代里,硕果仅存的一种依然能在相当程度上投身自然之中的绝好方式。
从石井向南,准确地说是向西南,最深的一条山谷是直接可以通向顺平的。实际上在经过了房地产开发了的山谷前端之后,再向前走,就已经进入了顺平地界。东西柏山都不再是满城的行政规划,而那些耸立在山顶上的高层建筑群也就不再是满城的房地产,而是顺平的房地产了。
将高层楼房直接建设在山顶上,这是照搬了平原上的集约化、利益最大化的建设原则,也在一定程度上遵从了山谷中的民居传统:只有山坡地带才是可以利用的“土地”,山谷最下面的平地要让位给河道和耕地。如果是分散的平房建筑的话,即如山谷中一系列的村庄中最古老的石头民居一样,也许还可以有在山谷平地上建设家园的可能性,现在这样大规模的小区建设就只能上移到山顶上了。
上移到山顶上的高层建筑当然在相当程度上已经改变了山谷的自然风貌,将一向匍匐在山谷之中的人类提升到了高高在上的程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将山谷的逶迤的天际线彻底毁弃,使山谷中抬头遥望的柔和圆润的自然视野一变而为与城市里无异的密集楼丛。
好在这样的开发还没有占领全部山谷,继续向山谷深部走,就依旧还是古老的村庄所曾经面对的一个个东南方向的分岔山谷。选择了与西柏山村正对的一条东南方向的山谷,走进去,立刻就将外面小公路上偶尔的车声给屏蔽掉了,就只有山谷里亘古而然的那种无边无际的安静了。
梯田中现在已经少有再种庄稼的痕迹,几乎全部都种上了柿子树,种了柿子树却并不怎么收柿子。已经是大雪节气,还有大量的柿子挂在枝头。挂在枝头的柿子在夜里已经上冻,因为上冻,所以原来已经稀软的柿子重新变得坚挺,一个个都呈现一种水滴似的下坠形状,在坠落的过程中却被气温紧紧地重新抓住,几乎可以说是牢固地挂在柿蒂上。
顺手摘下一个来,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本地名吃:冻柿子。其软其甜都让人怀疑,怀疑在这样看起来山石冷硬、山草萋萋的贫瘠山谷里,怎么就可以生长出这样美妙的果实。
唯一让人在赞美的时候不得不停住了嘴的就是这冰坨一样的柿子的凉,凉到像是烫嘴一样的凉:只能吸吸溜溜地小口吃,吃上一会儿甚至连拿着柿子的手也无法忍受了。最后不得将柿子放在山路边的石头上。想着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再吃的话,可能会好些吧。
山谷中的安静,让人有终于可以喘息于水面之上的呼吸通畅之感。设想住在这样的山村中,有自己的院子,在家里读书写作之余,到外面这山谷里来散散步,其情其状已然让人可以展开无尽的遐想。山居的环境和状态越来越让人向往。只有山居才可以做到绝对安心:没有噪音,没有雾霾,不必担心骤然而至的车辆行人,不必妨碍和被妨碍……如果一个人的一辈子从来没有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过,没有在这样的山路上走过,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大的遗憾。
山谷里的山路是那种经过了人类修整,但是又保持着原始自然的诸多山石山草痕迹的小径,曲曲折折逶逶迤迤地在山坡和层层梯田之间向上缓慢抬升着,虽然大致一致,但是仔细看每一块路面都不完全相同,充满了个性,充满了不确定性,也充满了走上去以后才会重新体验到的人类走在自然之中,走在尽量与自然融合的道路之上的那种古老的意趣。
任何完全体现了人类力量与人类意志而忽视了自然地理的既有脉络的水泥路面、柏油路面、木栈道、塑胶道路,都不及这样的茅草镶边的山石路径更能带有治愈系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何况这样的山径引导着人逐渐走上梯田尽头的山坡上,还有白色的、红色的茅草像是动物皮毛一样猎猎而动。站到未经开山取矿的一个个圆润的丘陵山顶上去遥望,山脊上这样的茅草让人很有抚摸一下的欲望,好像真是一个硕大的动物正在趴伏在山野中,你只要身后去摸,在那圆滚滚的山腰上就能体会到呼吸微妙起伏和颤动。
在这样的山顶上,草坡之上除了偶尔有山石隐没之外,就像是略有倾斜的草原一样开阔。这是大自然在秋冬季节里给开辟出来的巨大广场,高高在上,周围360度都一览无余,直视无碍。站在山顶上,坐在山顶上,如置身天然的大阳台,四望无际;周围的一切,这一刻都属于你。在现代人的生活里,不知不觉之间早已经远离了这样四周都属于你的广袤自然的享受。
如今找到这样一个没有污染,不被打扰,还拥有广阔的自然地貌的地方,已经很难。平原上已经不可能,山区几乎就是唯一的选择了。当山区也已经岌岌可危的时候,抓住最后的机会更多地投身其中,就成了我们几乎唯一能做的事情。在几乎注定将远离人类千万年来天经地义的这一切的关口上,这样的回顾,但愿不是稍纵即逝的机会,而是在相对较长的时间里一直能保持下去的风景。
柏山村西部的山顶上的柏树林,高高的在西部大墙一样的灰黄的山顶上,成为一个明显的标志。不知道柏山之柏是不是与之有关。可以肯定的是,柏山村的山谷里,鳞次栉比的向阳民居一层层将窗口面向南方的阳光的排列格式之中,依然有着这一方水土人与自然和谐的古老意蕴。
住在这样的山村里,置身这样的山顶平台,这便是本地的生活格式中隐蔽与辽阔的结合之妙。
从这条分岔的山谷里出来,重新走到达山谷中的公路上。公路路在密集的果木林中穿行,越走越窄,窄到只容一车勉强通过之后,最终将人人引到了有醒目的白莲花造型建筑的佛光寺。丘陵山地间赫然的现代建筑佛光寺,从建筑美学和地理审美上说,都是一个奇迹。这个奇迹在这样从山谷中穿出的豁然开朗之中,感受最为深切。
它让人可以直接从未被过分打扰的自然之中,过渡到人类对自然表示敬仰的建筑之中。在殿宇之间的平展的广场上走一走,在从容山房坐定了,这一刻真是可以把这里当图书馆,来走走坐坐,看看书,写写字的。
虽然旁边就是推销商品的态度很好的服务员。她和一位有意要买一条项链的顾客之间的对话是这样的:
开过光,请西藏活佛开过光。线折不了,鱼线,钓鱼用的线,折不了,咱们又不是小孩儿了,不使劲拽不会断。你戴着正合适!
要是给我妈戴合适吗?
合适啊,老太太戴更合适!
要是给孩子戴呢?
当然合适,一条项链保全家,谁戴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