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从衡水向西
梁东方
衡水和石家庄之间的平原上,苗圃里的树木树冠上的、护道树树冠上的斑斓秋色,正点染在平坦的大地上,点染在纵横的道路一直可以绵延下去的广袤里;一点杨树的黄、一点枫树的红、一点法桐的铁锈色、一点冬小麦的碧绿,这里那里地镶嵌着,镶嵌在初冬时节冷凉下来的视野里。村庄和城市还有一点平房和楼房的区别,建筑密集覆盖的地方好像已经一点都不比耕地小了,是为人口高度集中的华北平原的典型景象。这一带被称为冀中平原的所在,是西部太行山下的冲积平原的腹地,是河北所以成为河北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历史上的富水之地,名称本身就是漳河横流之意;只是它曾经的水系汇聚因为长期的缺水,而呈现出一种本地典型的干旱景观。超量的人口和工农业负载又使旱情进入一种逐渐加重的循环;而涉及如此宏大的地理范围的问题的解决,自然也需要时日,需要耐心。
至少现在,高铁动车以高于平原的俯瞰视角在大地上飞驰,是感觉不到那种旱情的,而高铁也成为这片貌似无边的大地上最为现代化的物象。在这架流线型的明亮光洁的巨大机器之中,以这样似乎是脱离开了真实生活的视角来看这个世界,好像什么地方都很平静,什么地方都秩序井然,什么地方都安居乐业,什么地方都沐浴着四季的光辉而走着自己的路。
你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浏览了以往在公路上要经过不断的颠簸、拥堵和绕行、经过长时间的熟视无睹才能慢慢看到的地方,你笔直地跨越了日常生活的节奏,直接掠过粘滞而无意义的细节,成为一种超时空式的存在。
这样的火车视角、特别是高铁下的独特观感,是人们热爱火车旅行的不约而同的共识。在熟悉的地方,在地面上一成不变的视角之下,尤其是在自己纠缠于其间的日常生活里,我们很难有这样的超然物外的飞翔感,好像在日常生活的狭窄视角里是得不到这样的开解和领悟的;坐上高铁就像登上了山巅,就像跃上了高空,让人在享受它高速带领你奔向目的地的现实目的的同时,还获得了一种审美的乃至哲学的慰藉。
高铁的确也从一开始候车就已经显现出来的秩序井然赫然演示了一种超前的文明。大家上车的时候是一个一个上的,而不是争先恐后一拥而上,上车以后有座位的坐座位,没有座位的靠在火车连接处,以及一些车厢相对宽敞的玻璃门外的走廊上。
擦身而过的人们很知道互相礼让,不言不语之中,极少有在地面上的生活里司空见怪的粗率。补票的乘客围着穿空姐似的制服的列车长,查票也不是普速列车上那样一群人似乎是在壮胆或者是在堵截逃票者一样的吆五喝六,而是同样穿着空姐制服的女列车员一个人。
在衡水北站,一趟趟动车高铁间隔并不大,但是哪一趟也都已经没有票,哪一趟都有站着无座的人;人们对这种价格高出不少但是也文明了很多的火车乘坐方式,已经有了越来越普遍的接受与认同。减轻旅途的煎熬感,将生命中这一段貌似垃圾的时间变得快捷而愉悦,总是人们的本能追求。物质的进步带来的身心上的享受,这是最为切实的又一种。
辛集站、藁城站,这些既往的历史上只有绿皮车的地方,终于也有了这样快捷的一闪而过的交通方式。那些斑驳而不无破败的线路外的墙壁、房舍景象因为这样高速的一闪而过而被忽略,远不像坐在绿皮车里那样印象深刻。视觉上的暂留还没有来及回味就已经跃入了楼群之中的石家庄东站。东站和石家庄站之间只有短短的十来公里,让人意外的是高铁列车却是站站停,乃至停车以后站台上的广播也变成了一种提醒:这是石家庄东站,石家庄站是下一站;这是石家庄东站,石家庄站是下一站。意思是错误地下了车的人赶紧回到车上去。在高铁时代,一定要对站名的细微处非常较真儿,这样才不至于因为一字之差而谬以千里。
当然,在衡水向西的这段属于石济客专的高铁线路上,只能跑速度是250公里以内的动车,跑不了350公里以内的高铁。不过这一点也没有妨碍客运专线的车站设计上的繁复。至于为何这样规划与建设线路,则完全不得而知。知道的只是所有南北向的交通都显然优越于东西向。莫非是因为东西之间是经济发达与欠发达之间的过渡,远不如南北都比较发达的地区之间的联系紧密?
在东站下车,穿过空荡荡的检票口,走过空荡荡的漫长通道,来到空荡荡的地铁站,上了空荡荡的车厢。向城区的方向开了几站之后,车厢里就满满当当了。这是中等城市的普遍现象:人口高度集中在主城区,主城区人满为患,而稍微向外一些便即寥然。
地铁里人多了也还是很安静,从高铁里蔓延过来的安静偶尔被某一个直着嗓子招呼孩子的中老年女人所打破,整个车厢里也就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她居然可以完全无知无觉地一直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絮絮叨叨地高声嚷嚷了一路。她要么是完全没有公共空间的意识,要么就应该是没有经过刚才高铁上视野辽阔的洗礼,她就只生活在自己的喧嚣里。
总觉着在客运专线上横穿大地的经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治疗这样的“浑然不吝”。因为遥望可以开拓心胸,因为快速可以使人在对比里明白缓慢的优缺点,因为回味可以使人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