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速写:段村的山谷
梁东方
山谷其实只是刚刚可以称为山谷,不峥嵘不险峻,只是和缓的丘陵地貌中的一条背风向阳的山沟。这条山沟从外到里还有很多分叉,分出来很多很多沟,每一条沟都对应着上面不高的丘陵伸展下来的一道山脊,道道山脊近乎均匀地分布在山沟里,像是某种巨大的多爪史前动物在酣睡。
山脊上山顶上所有的茅草都已经干黄,在越向上越明确的风里,那些干黄的茅草像是动物的皮毛一样在自然的风中猎猎地飘动。这只巨大而又温和的叫做山的史前动物,始终这样默默地趴伏着,在睡一场从亘古持续而来的漫长的觉。它曾经在亿万斯年之前爆发过,然后就温顺下来,一直休息着,还要再休息亿万斯年。
沟谷里的小山村就是趁着它这长睡不起的时候,在五百年前安营扎寨的。对于这个五百年前的说法,我实际上是有一些怀疑的;它大致上应该和五百年前是一家的那个“五百年前”是一样的,因为在一百年前两百年前甚至五百年前也是说“五百年前”,其意只是说遥远遥远又遥远,遥远到不可确数,但又绝对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小山村里的人们,一代代人生生不息,记不起已经过了多少代。石头房子石头墙,院门口花草树木都保持着与山谷里万事万物匀称自然分布的格局;藤蔓爬得到处都是的南瓜秧上挂着的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黄的黑的花的南瓜,是对这种植被自然分布状态的人化点缀。它让人意识到这个如今已经衰败的小山村在曾经的几百年里炊烟不断,鸡犬之声相闻,饮食用度皆就地取材的悠长时光。
虽然立冬了,但是秋天还没有走尽。石头墙中间铁栅栏的院门象征性地上着生锈的锁具,却是很有效力;院子里显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进去过了。只有满地的红果,点缀在荒草之间的石头地面上。这些红色的果实引导着人向上看,一棵高高的山楂树树叶还是绿的,绿树叶之间依旧点缀着不少小小的红色山楂。山楂很小,但是在这样万物萧疏的季节里,却成了很显赫的存在。它们以自己鲜艳的颜色,让古朴的石头院落保持了最后的生机。让那些已经开始变形的窗户和门,已经有了几分塌毁的迹象的屋顶,保持着最后的希望:也许就在以后的某一天,人们会重返家园。
很多这样的石头院落门口,还种着花朵硕大鲜红的山药花,虽然已经被冻得打了蔫儿,但是花朵的鲜红还在,还能与这样地面上一样红的山楂形成一种衰弱而又明确的呼应。那些并不遥远的年代里,每年秋天,这样有鲜红的大山药花的院门口,都是老人们最喜欢坐着的地方。他们在自己家门口与周围的相识的人们相遇,说上几句话,就是人类群居的社会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交流,就满足了他们住在山谷里的日渐归于自然的大趋势中,与同类之间的声气相通的必然需要。
这其实不是山村里最后的生机,整个硕大的村子里还有四五十个人,当然大多都已经是单身一个人了。老伴儿走了以后,就剩下了孤老者了。村口向阳的树下坐着的老人这样说。
他戴着帽子,穿着棉袄,静静地享受着中午的时候也已经很微弱的阳光;棉袄里面的绒衣在领口上露出一点点常年没有浆洗过的带着油渍的暗色。山村粗粝的环境,与天地山石相依托的日常状态造就的质朴天然的生活痕迹,已经融汇到了人的气息细节之中,难分彼此,也不分彼此。他们已经是无言的山谷的代言人,尽管他们也一样寡言少语,一样有着与山谷一样的沉默的癖好;但是言谈举止之间那种出之自然的惟妙惟肖,不是任何演员所能胜任的。只有多少年都在山中过着这样质朴的生活的人,才会有这样令人动容的表现。
可惜的是,人类这种与自然同在的诚挚,将与山村胼手砥足一砖一石建立起来的院落一起永远地沉入已经可见了的未来。后代的人类成员再难与这样纯然的山谷代言人相遇,他们将永远失去这种人类最质朴的美。
不是时间毁灭了村庄,不是倒塌下去的石头院落石头房子将几百年以来的人烟之火渐渐浇灭;是从来都与山同在的人们,在这个时代里突然失去了后代的延续,只剩下了自己,剩下自己慢慢融入了山谷中的一草一木。
城市化的影响所及,无所不在。不管多么偏远的山间,下一代的教育需求和年轻人挣钱的渴望,都直接催使着人们义无反顾地离开家园,去城市的嘈杂拥挤之中寻找新生活。
当与山谷同在的老人们逐一都回归了山谷不可见的永恒容纳里以后,山村就将进一步归于沉寂。它以今天的眼光看来与自然同呼吸的天人合一的良好生态,其实是人居的最理想环境;这样的环境早已经是这个时代里的稀缺资源,是以后人类生活中罕有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365天24小时的全方位审美的人居体验之地。可惜的是,根据以往的经验,类似的地方一旦被开发商推倒重建,就会彻底为商业化的收费和门禁给破坏掉。破坏掉绵延了几百年的人居的自然而然,破坏掉人类自然栖居的时候的那种无争与自足。
所以,宁愿它这样一点一点慢慢地老去吧。在它逐渐老去的过程中,只要多来走走,也便是在唱一首与时间同步的,生命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