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罗金佑:【那个夏天的姑娘和陶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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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的姑娘和陶罐
(马尔塔)弗朗西斯.易比基尔(Francis Ebejer)著
翻译:罗金佑
秋天总是使他充满了一种对于那个夏天的忧伤,只是从来都不像这个秋天这样。
他朝外看着逐渐黑了下来的街道,注视着打着漩涡的灰尘和遭到打击的含羞草、夹竹桃的叶子,正在坚持苦斗的藤蔓类植物、海湾里的水及其地中海里的微光,还有来来往往的年轻人。
当一滴瞬间滴落的雨点正好落到柜台上的时候,他把柜台边缘上的一大堆报纸杂志小心地移开,由于想象到被悄悄包围的波浪,急速移动报纸所产生的沙沙声让他的心震动了一会儿。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外面,海堤和沙滩以及远处,大海由于随风飞扬的黄色灰尘而变成了青铜色;天空的颜色也很快地加深了;不久一切都变成黑色的了,看不见了。街灯亮了,但是他的小店铺依然漆黑一片。他想点灯,却什么也没动。这些天来他经常长时间地停在黑暗中面对看不见了的大海。他很少做什么,只是向外注视大海,感觉被黑暗包围着的波浪在秘密地运动。
“老人……老人……”
他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注视着他们的高兴之至。“老人…… 一支冰淇淋,一副潜水用橡皮制鳍状肢,一支格兰尼它冰糕,一张明信片;老人,两个果汁牛奶冻,太阳油,一本在沙滩上默读的平装书。”
老人……老人……”
在漫长的夏季的日子里他们一直这样呼叫着。
随后他们都不见了。突然的,随着秋风吹动下急速移动的乌云的到来,最后还胁迫着太阳,空气里的寒意也在蔓延。海滨变成了荒漠;当天气变得更冷时,大海似乎就自行撤退了,还沾沾自喜似的,这会儿有点儿严酷,它那公开的盛情邀请被迫停止了。
一两个人,秋季夜晚的芬芳,进门来拿报纸,一捆信,一两本杂志,烟草制品,糖果,信纸。他整个一生所认识的人们同他一样都变老了,永恒不变。他们从来不提及今年的夏天,好像是为了他们自己,也可能是要证明太强烈太怀旧的情绪必须忍受,至少还有一个人,他自己,为了那太令人心碎的忧伤。
想到仅仅几周之前还是盛夏。而她那张可爱的沉思的脸庞,大大的黑眼睛,年轻健康的体魄;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孩,比她大不到一岁,带着一双爱笑的严肃的眼睛,一头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乱糟凿的头发……
他们俩都被太阳晒黑了,手拉着手,一会儿紧握着,一会儿又松开了。他们一起告诉他,他们在八月下午的故事,他一边欢心地溺爱地听着,一边双眼盯着明亮多彩的卢兹(luzzi,一种帆船,也可能是某种平面标饰,——译者注)而他们每人都带着奥西里斯(osiris,司阴府之神, 地狱判官,古埃及的主神之一 ,埃及诸王之父, 在绘画中表现为手持节杖和皮鞭,坐在王位上——译者注)的眼神盯着船头,它朝向大海里人们夜间要去扑鱼的路线。
他们向他买了两支冰棍,然后把游泳衣铺在他店铺的阴凉处坐了下来。第一次他适当地看着那个姑娘,为她的似曾相识而震惊,但他几乎回想不起来了。他想到了那些双耳细颈椭圆陶罐。
双耳细颈椭圆陶罐来自一艘沉没的古希腊商船。他一生中最大也最惊人的一次潜水。
很久以前,50 年前吧?当时她站在——确贴地说可能是这个姑娘,他认识的——海湾附近一块最大的岩石顶端,位于马尔他最南部海岸的“戴利玛拉(Delimara,音译,下同)点”,这里海水是最蓝的,海岸带有黄褐色的斑点和不同一般的那种银白色的饰边,如果,你半个世纪前就喜欢它们,而且夏天白天上午八点钟碰巧在这儿的话。
他早就知道双耳细颈椭圆陶罐,当他在那个村里认识了她时,他的眼睛就无意识地老跟在她的周围,他显然是爱上她了。所以,那天,有她在,橄榄色的皮肤,柔软的,几乎不可思议的正好就在他经常做白日梦的地方,她会一整天都看着他潜水寻找那个古希腊陶罐。
他从八英尺多高的地方跳水,是满怀着自豪、不朽的感觉和无限的力气来跳水的。他这样做都是为了她,重新浮出水面时,他骄傲地举起那只双耳细颈椭圆陶罐给她看。即使它不是最大的,但它是最完美的,它上面没有一条裂纹。
在这个八月的下午,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像一次幸免于难似的,他允许自己停一会儿来听听这对年轻人的故事。他们一直屏息地严肃地向他讲述了他们的爱情故事。离那个村子十英里以外的妄自尊大的父亲们,既反对他们而又彼此从他们各自的店铺门口进行着长期的斗争。他们从家里逃出来了。
“你们必须回去,我的孩子,”他告诉他们,“我应当制止这种想法。逃跑不是聪明之举。以后你们是会后悔的。”
那姑娘摇了摇头。“他们正在找我们,他们找不到我们,我们永远也不会回去的。”
她把一只手臂搭在他爱人的肩上,而他无需任何理由就能够理解她;他差不多感觉到倔强的父亲们是在犯罪。
“我应当制止这种想法,”三个礼拜之前他说过,他的声音是如此的意外和坚定让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五十年前的另一个夏天,他终于告诉姑娘,在炎热的太阳曝晒下,他向上爬到她静止不动地站着的地方后,说:“这个陶罐是给你的。”她的一只手举到她漂亮的脸颊处,站着把他关注了一会儿,然后接过那只陶罐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他很快的换了衣服,跟着她回到那个村子,一直保持在她后面几步远,密切注视着周围人有没有说闲话。
颊白鸟、圣徒的雕像、旗帜、横幅和标语是为了庆祝圣日的,一种中国爆竹的杂乱的声音在牧师的屋顶上响起、冒烟。妇女们在他们的窗台上放置天竺葵,当她们这样做的时候还要对某个人欢快地呼叫。两只狗相互追逐着穿过村子的广场,演奏台已经就位,当他头顶教堂明晃晃的时钟刚刚敲响的时候,村子里的水泵就旋转不息地开动了起来。令人难忘的一天。
她只朝后看了一次,然后就加快了脚步,把陶罐紧紧地抱到了怀里,她那细长的裙子飘扬起来,随之卷起了一团灰尘。
节日后的整个一周里,他没有看到她。节日期间她和村子里的其他姑娘们呆在一起。每次他从那群姑娘们附近经过时,穿着他最好的衣服,左耳后面别着一枝极好看的薄荷枝,这时她就会双眼低垂或者转身去和她的伙伴说话。
然而在等待了一个礼拜之后,他又一次看见她从教堂里出来。他等着,直到她转身进入一个狭小偏僻街道,他也没追上她。他所能悄声说的就是:“那个陶罐呢?”她说:“在我的屋子里。”他满怀喜悦。
一个月之后,他不再愿意等待了,就去找她的父亲。她的父母立刻就喜欢上了他。随后他就一次又一次地去找,直到第七次,他父亲把她叫进他们就坐的暖和的厨房里,告诉她他们多么喜欢他,他们多么想有他这样的儿子,他要是能会成为她的丈夫该有多好啊。他那阵儿很幸运:她的父母喜欢他。
“你们必须回去,”在那个一直酷热的下午他几次告诉那两个年轻人,仅仅几周前——也是一次过去的永恒的重现。
五十年前的今天;事情再次发生了。完全相同,只是这儿和那儿有一点点差别。她的父亲喜欢他;还有,当时的风俗也是这样,他不能和她在一起,他们的父母宣战了;还有,得感谢上帝,他们能够一直在一起。可是,这事也做的愚蠢;他们必须回去,寻求平安的方式,这对于他们的未来会有意想不到影响,真的。
“老人……老人……”
他离开他们只一会儿就卖出了三支冰淇淋,然后又返回到他们四肢伸开地躺卧着的沙滩,他们美丽严肃的脸紧紧地贴在一起。“回去,听我的,回去。”
她从来没有把胳膊搭在他的肩上,只把脸对着他:这也是一点儿小小的区别。
他从来还没结过婚。得到陶罐的时刻和那个他那么深爱的姑娘是他一生中唯一最灿烂的时间。
后来的一天晚上,当他和她的父母兄弟以及他自己的父母都在楼下的时候,他们听到他们头上的屋子里发出一声坠落声,他立即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
她眼里含着泪花走下楼来。“我将再给你一个,”这是他勇敢地大声地说出的第一件事情,并且隐藏起了他的失望。
他再也没能得到另一只陶罐,在他的整个一生里再也没有去潜过水。而在以后的年代里,每当他想到蔚蓝的海水之下的那些残留的陶罐时,他只有忧伤。
她停止了哭泣,看着他。在她家人和他家人的大声的要求下,为了他的缘故,也为了大家都很清楚他是如何打捞出这个陶罐的,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弄明白她掩藏了起来的脸色。她想告诉他什么呢?
终于,“我明白了,”他说,真的明白了一切。
“陶罐从我的手里滑脱了。”这就是她所给的全部解释。
“我明白。”
这个八月的下午缩小为地平线上的一点点儿亮光,尽管还有几个沐浴者。他打破了那对恋人的沉默。决定逃离这种境地,他轻轻的拍着男孩的膝盖小声说:“快走吧,你们俩。你起来,再游最后一次,然后你们就回家。那可能会让你们发热的头脑凉下来一点儿。”
他惊讶于自己的轻率,甚至更为惊讶的是,当时他们竟顺从地一句话也没说地站了起来,彼此手臂搂着对方的腰,像一对带有金色条纹的流浪者跳入水中,又迅速地变为明亮的铜色。
他从店铺里注视着他们。那天的呼叫结束了;最后的沐浴者——海滨以远不超过三人——正在擦干他们自己。太阳最后的反射在“戴利玛拉点”以外突然变成了血红色,“戴利玛拉点”处的一颗奇异的岩石形成了一个非常好看的母亲的形象,她的眼睛里带着忧伤,她的大腿前部坐着一个孩子。
他听见姑娘在叫喊,两人已经进入齐胸深的水里了:“我们永远也不回去了,老人。”
他向他们挥挥手,他自己放任地笑了。“啊哈,他们的淘气样儿。” 他陷入了沉思。
沙滩,大海,天空,那两个年轻人。他想着这个完美的一天,甚至还有他的惋惜的回忆以及这两个年轻人的麻烦。
他再次微笑,挥手,再一次传来姑娘的喊声:“我们永远也不回去了,老人。”
一阵漩涡风把更多的沙子和灰尘吹进了店铺。海湾现在完全黑下来了,天空看不见一颗星星,又起了一阵风。那艘卢兹今夜也很难再启航了。初起的风呼啸着,无力地模仿着它们的冬季兄弟们。
随着这阵风,所有的夏天声响的幽灵,视觉的,声音的,呼叫声,打电话声,歌声和笑声一齐拥挤进他的小店铺,在他的周围不停地旋转。而整个这些,还有一个十分清楚的声音,呼叫,传到他的耳朵,是他会永远听到和认可的那种,直到他生命的最后时刻:
“永远不会回去了,老人。”
最初,那两人中的健泳者,然后,当她从围堵而来的波浪中最后一次大声呼喊时她的举起的臂膀。他的脑海里永远也解不开那最后的呼叫,会是他自己的声音,在那个似乎着了魔的一天,建议去游最后一次泳——他的悲剧性的干涉。
现在也像五十年前一样,这儿有一点儿区别,那儿有一点儿区别。
是的,他太过于了解那天她打破了陶罐时脸上所露出的信息了;她经受着极大的痛苦试图顺从永恒的习俗和她父母的愿望;片刻的绝望让她与真正所爱的人分手了。然而那个人不是他。
漂亮而又朝气蓬勃的姑娘;她有先见之明吗?
分歧在哪里?
在他记忆的储藏室内,对于这一天是有回音的,即使是五十年以后,那只陶罐的坠毁本身就是公开的拒绝——至少是她自己个人的一种拒绝表示。
就像一只举起的臂膀,只瞥了一眼,然后就完全消失了,在大海的远处,于去年夏天。
(译自Short Story InternationalVol.15 No.86 June 1991)
作者简介:
出生并成长在马尔塔的弗朗西斯.易比基尔(Francis Ebejer)是一位成功的短篇小说、长篇小说作家和剧作家,其作品发表于马耳他、英国和美国。他早期的戏剧在开始现代化的马尔塔剧院就很有声望。作为一位双语(英语和马尔塔语)作家,他还编写和制作电视剧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翻译者简介:
罗金佑,网名红河,1942年出生于陕西蓝田县,1962~1967年在西北工业大学学习,1968~2002年在廯骊山汽车厂(原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402厂)工作至退休,高级机械工程师。业余爱好读书,写作,特别喜爱阅读并翻译英文短篇小说,但由于国内可以发表小说译作的媒体太少,加之笔者以为其笔拙智短,尽管累计写作达600万字,但发表在国内外报刊杂志上的散文、小说、幽默故事和短篇小说译作仅约10万余字。尽管如此,其依然笔耕不惰,坚持“活到老,学到老,写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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