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稿选粹】舟隅|​​​​一个博士的成长和英年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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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博士的成长和英年早逝
1.
我老家地处鲁西丘陵山区,自古土地贫瘠,物产贫乏。但穷乡僻壤往往出学子,又因为离着孔老夫子的老家不过一百公里,千百年来备受儒家思想熏陶,三纲五常、长幼尊卑、人伦道义,礼数冗繁得很,也算得上崇文尚礼。从我们那片贫瘠土地上生长起来的孩子和中国千千万万乡下人的后代一样,小时候都有一个比城里孩子更为遥远的梦,相对他们,我们的童年少了很多衣食住行的优越和便利,而多了一些与生俱来的烟火气和老成。于是,摆脱贫困闯荡世界出人头地这些念头就早早地在我们脑袋里萌生了。
我不知道有光有没有这样的念头。
在老家我们这一代孩子当中,有光算得上最有出息的一个。我俩同龄,小学期间我们在各自村的学校,虽然离得近却互不相识。1996年我们到乡里读同一所初中,作为学习成绩出类拔萃的孩子,学校表彰大会的发言席里每次必定少不了他。渐渐地,学校几乎所有同学的家长也都知道了这个长得白净的,瘦瘦的,学习成绩优异的老师的孩子。他总给人一副精力饱满的样子,仿佛时刻都在准备接受新知识。我曾听他们班的同学这样评价他“有光上课精力高度集中,平常的学生也就能保持十几分钟心无旁骛,而他则可以保持半个小时以上,所以学习效率奇高”。别的同学课堂上掌握不了的东西,他早已当堂消化,并且课后再多加练习巩固,大家无不羡慕他的聪敏好学。有着这样的天赋,再加上对知识的孜孜以求、勤学好问,因此日后成为大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们那个年龄段,彼此熟悉的家长之间见面,几句寒暄之后立马开始小型学术探讨,话题无外乎就是孩子的学业,哪个年纪哪个班,班主任谁谁谁,班上哪个孩子学习最棒,老师教课怎么样...... 我们生怕没几句话就被别人家的孩子比的无地自容,紧接着必然会是一顿无情的数落,所以每逢这样的场面,就赶紧随便找个借口,给长辈们打个招呼匆忙逃离。
尽管我父亲和有光的父亲都是当地教育战线的同事,老伙计们私交多年,也有着很好的关系。但那时我和有光即便在同一所初中同一个年级,也并没有像父辈们那样熟络,孩子之间的交际范围总是相对简单,始终都在自自己班级的小圈子,大家也不太主动扩大自己的交际范围。在初中的时间除了上课就是吃饭睡觉。我们村离学校远,平时吃住都在学校,周末才能回家。他们村离学校近,属于走读生,每天早出晚归,常看见他骑着自行车轻快的上学放学。直到进入高中,我们才逐渐有一点交集。
然而我们进入县城高中的身份是不一样的,有光以全县前三百名的尖子生身份被优先录取。在我们那届优质生源里边,有两百多个来自于县城实验中学,相比于五四学制的他们,我们五三学制的学生能考进去已很不容易,更为难得的是,入校以后,有光在尖子班当中仍然出类拔萃。学校的表彰大会上,仍然会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高中的三年,他一如既往的优秀着,继续保持着佼佼者的身份。
我和有光经常坐同一辆到县城的的乡村小客车,这种交通工具充斥着拥挤嘈杂,见了面最多也只能大声叫叫对方的名字,然后互相招招手,就算是打招呼了。有时在学校碰面,偶尔寒暄几句,绝大多数时间也还是生活在各自的小圈子里。
三年高中一晃而过。
对于我们没怎么出过门的农村少年来说,县城已足够繁华,而外面的世界当然比县城更加精彩百倍,在我们即将参加高考的时刻,少年时代那些梦想恐怕早已悄无声息的长出羽翼、振翅欲飞了。
高考之后,有光毫无悬念地考进省重点读本科,而我进入了一所民办院校,相形见绌之下,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别人家的孩子。而这样的落差,注定要跟随一生,因为这不仅会作为家乡父老长期的谈资,更是农村子弟个人命运的转折点,毕竟,高考把每个人分往不同的社会阶层将是大概率事件。
之后我们再没见过面,有光本科期间就读的高校在我们省内一所沿海城市,那是个依山傍海,风景秀丽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也很符合他的气质。我们这些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终于可以在求学之余,顺便领略一下小城市的魅力了。
高校丰富的社团组织让酷爱京剧、黄梅戏的有光如鱼得水,他加入了很多社团组织。虽然没有联络,但平时偶尔也看看他的社交资料,也可以看到他在舞台上一展才艺的风采。持之以恒的认真努力也让他变得更加优秀自信,更加意气风发。有光对戏曲的喜爱很大程度上是受家庭的影响。他的父亲,我的初一班主任,华民大爷通晓乐律,当我们班主任那会经常能听他哼上几句京剧豫剧黄梅戏,曲调韵律都透着专业水准,也经常教我们唱一些当时的流行歌曲。
2006年有光考入广东一所名校攻读研究生,而我在这一年到了一家民营企业上班。从此,我们两个人作为农村子弟的两种典型代表开启了各自人生的又一段旅程。一般来说,像我这样从农村走出来较早参加工作的孩子,即使学历不高,只要老实本分,没什么太大的野心,也可以安居乐业,养家糊口。
我工作六年后听说有光考取了博士研究生,此时的他已称得上功成名就,接下来的人生不管搞学术还是做管理,只需要按部就班的走下去就可以了,毕竟像他这样真正优秀的人才在哪里都炙手可热的。
2.

2014年,有光过年回老家拍的照片,皑皑冬雪覆盖了支离破碎的山头,我们俩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子,山前山后。

有人说大学其实也就算半个社会,参加工作才算正式进入大染缸,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没人可以置身事外。从此你不再是一个思想相对单纯的学生,也不再只有成年人这一个身份,更是一个大家都差不多的社会人,要工作谋生,要自己掌管自己的吃穿住行,人情道往。工作中开始面对各种棘手的问题,生活中要面对人情世故,茶米油盐。与同事朋友之间上下级之间总少不了客套。职场的游戏规则和生态比学校复杂太多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收敛傲气,隐藏锋芒,像个演员一样在各色人等之间费力的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有些人演的很成功,最终熬成了老油条,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把这些角色都演绎的无可挑剔,即便像有光如此优秀的人也不能,更何况这是我们共同的弱项。
有光选择了他喜爱的教师行业,在一家高校任教,他的同事曾写道“有一次他喝多了,吐得一塌糊涂,同事问他干嘛非要喝这么多,他说人情世故,十分无奈”。他多少会有些失望吧,本以为干干净净的校园,也处处布满了建立在利益基础之上的复杂人际关系。
担负着大量的行政和教学工作的他,还要搞课题,于是,熬夜、加班、奔忙,无休止的研讨会成为日常。即使在这样的重压之下,有光的工作仍然做得相当好,他们单位关于有光的简历是这样写的:
中共党员,经济学博士,经济学讲师,国际经济与金融学院院长助理,经济学院第一党支部书记,发表学术文章近十篇(含SSCI检索一篇),主持广东省平台科研规划项目一项,参与省级科研项目5项,主持教改研究课题2项,参与省级教改项目近10项,主编教材2部,参编教材3部,多次获得“优秀党员”“优秀教师”称号。
有光的学生对他也有着很高的评价,在学生们眼里,他看起来不像一个老师而更像一位学长。对待学生完全没有一点心高气傲的样子,课堂上循循善诱,严谨认真而又不失幽默。虽然主讲经济学,但他可以指出学生的演讲仪态问题和英语语法问题。虽然贵为师长,但他和他的学生亲密无间,以至于很多同学私下里都亲切的叫他“光哥”。在他们眼里,意气风发的光哥脸上永远都带着微笑,身上永远都充满朝气,学院里到处是他忙碌的身影,总之,只要和他打交道总能获益良多。
3.

风华正茂的有光在和国外同仁交流戏曲艺术

我妈常用“命里担不了”这样一句老话来形容老家那些很有出息却命运多舛的孩子。我们村同姓人家的一位哥哥,九几年中专毕业之后通过自学考上了研究生,却在繁华的上海突遇车祸不幸身故。在人生最好的年纪遭遇不测,这肯定不是我们想要的,但除了用这句宿命论,还能怎么解释呢,权且当做活着的人或悲悯或痛哭之后的一种自我安慰吧。史铁生说“死亡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对于那些一生都游走于生死之间的人来说,他们早已做好了时刻面对死亡的准备,真正心如止水,波澜不惊。而绝大多数人都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这样的准备。
有人曾这样评价博士,说博士的身体很脆弱,精神很焦虑,生活很崩溃。不要说博士,普通人天天熬夜也会脑子混沌,焦躁易怒,长期这种状态免疫力必然下降,最终不知道把哪一个年轻的生命击垮。
19年年初,我因业务需要到非洲某国考察,回来几个月后,有一天父亲从老家打电话给我,言语中充满了担忧。
“去国外的事情,还是要慎重。”
“嗯,我知道。”
父亲的意思就是能在家还是尽量在家,国外的很多问题像治安、疾病、灾害等等这些不确定风险比国内更多。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跑到国外打拼,大概这也是所谓的年轻时拿命换钱吧。没办法,成家立业这些年,对钱并不热衷的我,也深知钱这种东西是多么重要的一种社会道具,它可以几乎买任何东西,而几乎任何东西好像都可以变现。
接下来父亲的话让我大为震惊。
“你还记得许有光不,你华民大爷家的孩子”父亲问道。
“记得,初中高中我们都一个学校,人家有出息啊,我......”
我话还没说完。
“人没有了”
“啊?!”
我只觉得喉管突然变得空旷,胸腔像突然被塞上了一块大石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但我知道谁也不可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傻呆了一会才想起来问“你确定吗爸,什么时候的事情,什么病?”
“据说是从泰国旅游回来几个月,修养了一段时间人就不行了。”
我终于有了有光的消息,但没想到这样一个噩耗,有光于2018年9月的一天,在只走过34年的人生之路后溘然长逝。
我理解了父亲的隐忧,尽管我们都不知道有光的去世和国外的行程之间有没有必然的联系,然而这已经足以让父母牵肠挂肚了。
4.
我至今都不愿意相信这件事,虽然三十岁以后对生死的思考确实多了些,然而这次,却和在媒体上看消息感觉截然不同,那些人毕竟离自己太远,素不相识。而这次离我是这么近,来自于我很熟悉的同龄人。我一再确认这是不是真的,甚至有点神神叨叨。在我印象中我们老家那个优秀的兄弟,真的走了?不会吧,不能吧,他和我一样的啊,同样的年纪,同样的成长环境,同样的少年求学经历。
具体病因我不愿再去追问,从另一个老乡的文章里得知17年下半年有光就已经生病了,有一次他和同事们一起吃饭,说自己下午的时候头晕,用手撑着桌子勉强讲完下午的课,当时他已经发了高烧。后来住院治疗了几次,病情也有反复。到了18年7月份他从泰国旅游回来,又大病一场,最后这次住院有光没能挺过来。
我甚至不敢给老许大爷他们说几句安慰的话,对备受打击、精神几近崩溃的老两口来说,他们的内心已经不起任何的风吹草动。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徒增伤感,只愿时间能够早日抚平他们心中的伤痛。
我和有光这个年纪,才刚刚开始明白人生的来龙去脉。他走时只有34岁,有着无可限量的未来。这个变故让所有熟悉他的人猝不及防,给你一个牵挂着“希望早点好起来”的机会都没有。我甚至希望这一切都是巧合,碰巧有个人和他同名同姓,碰巧也是同样的年纪,同样的学历......他都还没成家,还没做父亲,他那么热爱他的家人,他的事业,他的学生,他的讲台,还有他的戏台。
悲痛之后开始看他原先的社交资料,多年没见,他那些洋溢着对生活挚爱的文字都还在讲述着他对生活的热爱:“广州青年京剧社非著名京剧爱好者,黄荀梅铁杆儿粉丝,顶级渣京胡剩手,JNU经济学博士,SCBC经济学讲师。钟情丝弦声,挚爱皮黄腔”。
假如他没走,多年以后,微博头像可能会换成自己的孩子或者他挚爱的戏剧照,又或者把微博的个人说明加上这样的文字“晚婚奶爸”,有时做梦甚至还梦到我们又回到高中时代。醒来后又开始看他永远都不会再更新的微博,试着从记录着过往的文字和图片里偷偷寻找一丝慰藉。
打开有光最后一篇微博,下面全是思念和痛惜的留言,来自他的学生,他的同事同学和朋友,来自那些熟悉他的人。我很清楚的知道他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又多么无奈,多么不舍,仿佛当时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是我自己。他会想些什么,或者病痛根本没来得及让他回想,或者他想到的已经无法再表达出来了。追悼会上,华民大爷搀扶着双目失明的老伴,没有放声痛哭,两位老人忍着人活一生最大的悲苦,送别他们引以为傲的儿子。他在最好的年纪永远的离开了他们,声声悲咽令所有在场的人心碎。
人到中年,不仅是家里的顶梁柱,也是这个社会的中流砥柱。有光的英年早逝,让一个家庭失去了支撑,成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也让这个社会痛失一位优秀的人才。
生命的脆弱就是这样让人猝不及防。很多事情我们自己不经历,根本不屑去想。也只有到了一定的人生阶段才会自然而然的去做原来根本没想过的一些事情。中年人的冷静和少年的故作深沉是完全不一样的,历经工作、社会交往、结婚生子之后,一路走到现在,我们的人生又多了几分责任,生命愈显厚重珍贵,想法更为内敛,但此时的人生也变得更加凶险,这些凶险往往又多是健康问题。
我们醉心追求着光鲜的面子,想要更体面的工作,更高的收入,更奢华的房子车子,很多智者一遍一遍的告诉我们,这些东西在生死面前根本一文不值,而维持我们活下去的都是那些我们从来没有在意过的东西,健康的身体,阳光、空气,还有情感等等,我们却不屑一顾。
我们从小就笃信的很多道理,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点一点被质疑、被丢弃的一干二净。直到忽然有一天,历经一点世事的我们发现,那些道理是对的,并没有骗我们,只是我们被太多的虚华干扰,然后自己骗自己说,这个社会是很现实的,这是一个物质的时代云云。我们越来越不注重经营自己的情感世界和身体,随意的消费信任,随意的熬夜、胡吃海塞。我们越来越精于算计,越来越注重利益。即使像有光这样思想纯净,心怀高远志向的人也不得不在各种人情世故面前躬身迁就,搞得心力交瘁。
这实在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我们终将离开这个世界,只是希望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都已达到了可以坦然面对的状态。我们的一生,不管轰轰烈烈还是碌碌无为,但愿,我们都实现了最初的梦想。而我们此生的结局,不管魂归故里还是客死他乡,但愿,我们都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我们曾经所熟知的逝者,总在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影响着尚在人世的我们。而这个世间的幸与不幸,似乎也从来不会因为我们的刻意趋避而存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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