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读书笔记: 没有出口的苦恼
没有出口的苦恼
——契诃夫《苦恼》赏析
张亚凌
《苦恼》是契诃夫中期作品,基调为冷峻忧伤,主人公是马车夫约纳。
起笔,物,人,马,都有各自的心绪与情感。雪是“懒洋洋”的。马车夫约纳则是“一动也不动,弯着腰,弯到活人的身子所不能再弯的程度了。哪怕是将一大堆雪倒在他身上,他也会觉得没有必要把雪从身上抖掉”,雕塑般。悲伤使然?好久没动了,——比雪更冷的是没生意?还是既然无法抗争就无所谓了,以这一姿态挑战生活:我就这样了,老天爷你看着办吧。马呢,“人们硬要它同犁耙分开,离开它已习惯了的灰色的场地,被弄到这里来,弄到这充满怪异的灯光、不停的喧闹和熙熙攘攘人群的旋涡中来,那它就不能不心事重重了”,马很不情愿很有情绪却百般无奈,只能想以后如何在这个环境里煎熬了。
眼前的一切,都有自己的情感,这一氛围很有代入感,读者迫不及待想知道将发生什么。
有生意了,上路了,是约纳没有赶好,还是别人看着可怜的人嶙峋的马不顺眼?被训斥,被瞪眼,约纳欲言又止。行文到此,读者也着急了,约纳约纳,你好歹说句话啊,怎么了?约纳开口了,乘客只是乘客,随意问了句,却对答复并不上心。人与人啊,只是赤裸裸的交易关系,哪里看得到半点温情?其间,约纳继续受到行人的谩骂与羞辱。
约纳心里奔涌着的悲痛需要排遣,“后来他几次回过头去看他的乘客,可是乘客闭着眼睛,显然是不愿意再听他讲了”。乘客离开,约纳再次弯下腰,“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没有出口的悲伤会不会逆流成河?海底潮水的涌动谁能知晓?
悲哀的不是约纳已经不在乎钱的多少,只要有活干就行,而是同样可怜的小人物“驼子”刺耳的声音,不加掩饰的嘲讽,“驼子骂人,直骂得被一长串过分奇巧的骂人话呛得喘不过气来为止,并突发地咳嗽。”都是可怜无助的底层生活者,还在践踏着更需要温暖的人。
约纳的极度悲伤被当作笑料,自言自语遭打。敲击后脑勺不疼,疼的是痛彻入骨的悲伤如泥牛入海,不曾得到一个字一个表情的安慰。
当约纳再次独自呆着时,“苦恼”成了一个动词,击打着他的胸腔,肆虐在他的头脑。被苦恼挟持了的约纳,再不驱逐苦恼或许就会逼疯自己!此处写约纳苦恼的具体感受,文字洗练。契诃夫的语言是极其简洁、紧凑的:他要求做到字斟句酌,不允许有一个多余的字;他要求“用刀子把一切多余的东西都剔掉”,真正达到言简意赅,连托尔斯泰也认为在这方面契诃夫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约纳终于再次鼓起勇气找人倾诉,扫院子的人没有交谈的欲望。世界再大人再多,都在约纳的世界之外,还是回大车店吧。
约纳回来得够晚了,别的马车夫都已熟睡,可苦恼满腔的人都是被睡眠所厌弃所驱逐的人。没有挣到买燕麦的钱,也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苦恼,即便跟约纳处境一样的马车夫也如毫不相干的路人。各人有各人的悲苦,在拥来挤去的人群里背负着最沉重苦难的人,似乎都是孤独无援的。
对约纳或许只是苦恼,而眼前的读者已经被深深的悲哀所击倒:人究竟该多么落寞愁苦又绝望,才会去找动物倾诉?“当他是一个人的时候,是不能想儿子的……跟别人谈谈他可以,可是要自己去想他,描摹他的模样,那就太难受,太可怕了……”这不是一个人在苦恼压抑下的自白,而是撕裂中的无声吼叫。仅仅想想他的处境,读者都已无法忍受,哪敢身临其境?“约纳说得入迷了,他给它讲述了一切……”
老伴死了,唯一的儿子也死了,约纳心里悲伤成河却只能拍打着心壁,无人愿听。这世道冷漠得令人绝望,苦恼如山要压倒约纳,所幸,有老马。嶙峋的老马,能承担起约纳的悲伤吗?你我这样追问时,目光已穿越了134年,悲悯却无处着落。
《苦恼》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看似平铺直叙。契诃夫的作品都不以故事情节取胜,没有引人入胜的性格冲突,也没有故意安排的悬念,更没有插科打诨的噱头。就是写日常生活,笔调舒缓平和,从容不迫,甚至使读者感到有点漫不经心,掩卷之余,心却不能不为之而颤动。
刊于《中国校园文学》2020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