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上的事 || 作者 孙志诚
记得小时候,父亲常吊在嘴上的话是说老庄上的事。我家的老庄在候川镇侯川村(先前为齐靳村)的大东湾里。其实,那时大东湾里早经没有自家的踪迹了,而所有的是几家亲房人。
老庄上的事好多好多,而对我印象最深的是祖父大人因嗜好赌博,不仅把家产输得精光,还欠了葛商户家的一大堆账,父亲无奈之下只好把自己卖了兵去抵债。
父亲从军时,祖父母早经离了世,大伯在民国九年地震之后就走了新疆,二叔一家逃到了甘沟镇的东岔村。父亲随着国民党的部队踏上茫茫征途时,那一颗屡遭重创的心痛苦到了极点,也绝望到了极点。他的两只刚刚脱下烂布鞋而换上黄军鞋的脚像带上几吨重的镣铐,沉得抬不起来,每每被后面的脚踩着,脚后跟就血流如注。他终于走不动了——不是走不动的了,而是看不清路了。他的眼睛麻了。那是心眼,是永远治不好的心病。
父亲便失去了军人的资格,被迫退了伍。
父亲退伍时,部队上给他发了18个光灿灿的大洋,父亲没处装,就一个个地编进军用裤带之中,在腰际沉甸甸地晃荡。如果这18个大洋能“晃荡”到家,这对于一个一贫如洗的人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然而,不幸的很!因父亲看不清路,得随时随地询问打听。如此这般地与陌生人频频接触,就被一些心怀叵测的人看出了腰间所藏的秘密。于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被打劫的分文不剩了。他没了法儿,只好又将一身的黄军装倒腾成破故衣,弄了点微薄的盘缠,好不容易瘪着肚腹回到了老庄上。
老庄上已没有了父亲的立足之地。但亲房们对于可怜的父亲非常同情,也非常照顾。他们不仅帮助父亲接来了刚16岁的母亲,还给了足够的盘缠,送他们俩启程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出路。
父亲就带着母亲一路打听着寻到了二叔所在的东岔村。
从此,我家就定居到了这个村。不过穷人的日子总是居无定所。即使在东岔村,我家又四迁其舍:先陈家岔,后边湾,再李家沟,继之又铁沟。铁沟就是下东岔的一个庄子。农业合作化时,这个庄子连同雪梁顶、大沟岔一同割给了五十里铺村,直至如今。非常遗憾的是下东岔人一户一户地迁走了,如今只留下了可做回忆凭据的点点遗迹。现在,我对儿孙们说起铁沟时也成“老庄上”了。也许人类的历史就是舍弃一个个的老庄,迁进一个个的新庄,直至抵达高楼林立,人流如潮的都市。
看我扯到哪里去了,还是回过头说老庄上的事吧!话说在铁沟的日子里,父亲隔几年总要徒步转一回——像女人转娘家一样——老庄上,那130多华里路,不知磨破了父亲的多少双布鞋啊!父亲每走一回老庄上,总要说好些日子老庄上的事,我们就像听古今一样听得津津有味,听得入神入迷,却无法亲眼目睹那如同天堂一般的地方。久而久之,我对老庄上的人和事就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记。这除了父亲不住地给我们灌耳音之外,主要是老庄上的人在关键时刻挽救过我的人生命运。记得那是1960年的早春季节,我已欠了两个学期的学费,校长在师生大会上已点过三次名了,我就觉得再也无脸走进六十铺小学的那个令人依恋的大门了。
那一天清晨,我对满面沧桑的父亲说:“大,我不上学去了!”我说这话时,老庄上有名的孙师大阴阳——我的堂伯父孙善记,正和父亲一起吃旱烟。他是在会宁北乡给人迁了坟半路住宿到我家的。他问我在几年级念书,欠了多少学费。我说今年六年级毕业了,欠四块学费。堂伯看了看我说:“娃能把书念到这份儿上不容易,我这里有几块钱叫娃交上把小学念出来吧!”他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沓子钱(大概是六块)撇到炕上。这时我看到父亲的大方脸上两股泪水汹涌而下。我不敢再看父亲,急忙拣出四块钱就走。我心里不知该如何感激这位堂伯父,但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1970年正月,父亲不幸病故。从此,再也没有人说老庄上的事了。“老庄上”便从我的生活中悄然退去了,只有堂伯父模糊的身影时不时在我脑海中闪现。
我和老庄上再度牵起手来时,是20多年以后的事了。那时我已在会宁文化馆工作多年,并且在南关建起了一院简易的平房,多余的房屋给学生出租。记得1997年中考时,寻来一个姓孙的学生,他说他家在侯川的大东湾。“大东湾”三个字立马在我心中搅起了波澜,心想怕是遇到“老庄上”人了。细一问,他果然是本家族二房头三兄生茂的孙子——永胜!
永胜,成了我和老庄上之间的牵线人。
当我被这个精明能干的侄孙引进老庄上时,堂兄孙生茂和孙茂元,更有嫂子和侄儿们都热情得像冬天里的一盆火炙烤着我,我第一次感受着亲房骨肉之间的这种氛围,心中涌起无限的感慨和思绪,仿佛两股溪水流经千里万里之后,终于汇合了,那种汇合的“亲和力”似在浑然一体的时间中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缝,透过这个缝让我回顾到往昔的一切,也透视出未来的模糊途程。当然,在老庄上我特别渴望见到的是孙师大阴阳——我永远感激不尽的堂伯父了。然而遗憾的很,不仅他老人家已于1983年去世,并且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兄长孙德昌已于2000年离世了。她的孙子文清接待了我。文清也已年过半百了。他继承了祖父的手艺,常踩“千家门”,忙得不亦乐乎,且人又精明谦卑勤快,在侯川一带的口碑极佳。通过文清,我还认识了本家四房头的一个兄弟海元。海元的父母过世得很早,是四爷拉扯成人的。四爷一过世,他就孤身一人,政府就把他照顾到红会煤矿当了工人。海元算是我们家族这一辈的厉害人,他练得一身好武艺,且又正直仗义,在长征那一带颇有名气。文清带我去见他时,他的家早已安在了郭城镇的红堡子村。我和海元一见如故。他是江湖人,有一张斩铁凿钢的嘴,而我在舌战上也不是等闲之辈。于是,我们弟兄两个一文一武,斗了个江沸海腾,颇觉开心。
往后的日子,我就常往老庄上跑。人似乎都有一种刨底寻根的渴望。老庄上似乎就是我的根。2013年春天,茂元兄不幸病逝。安葬了茂元兄,我就恳请生茂兄去见识了曾把父亲逼得走投无路的葛家人的大堡子。那堡子挂在葛家沟的崖畔上,半个子已被毁坏,破败衰弱之状显而易见,并且所居其中者早非葛姓人家了,只是对面的山头依然立虎卧龙地尚不减当年的霸气。我久久的伫立于这个堡子下面,回想着几十年前的往事,倍觉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苍凉。
如今老庄上已成为遐迩闻名的旅游胜地了。老庄上的旁边新造起一个都江堰式的大湖泊。这湖绿水清波,鱼鸭交戏,且四周草木繁茂,鸟语花香,一派江南水乡的气派。四面八方的游客常云集于此,或划舟其上,或垂钓于岸边,或起灶炊野……老庄上被这从未有过的热烈气氛包裹着,舔舐着,似乎这个古老而寂寥的村庄,如今又成了新时代的宠儿。
然而,我倒是很少往老庄上跑了,这一则是我年事一年年增高,而腿子却一年年缩短,二则——这是最重要的一点,生茂兄也于2018年去世了,而文清一家则多时在华亭,与我同辈者只有两个80余旬的老嫂子了。于是,老庄上成了我心中的一块凄凉地,我既向往它,又怕看到它。
2020年9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