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 | 倔强的黑旋风

倔强的黑旋风

本文节选自《山野童年》

那时候,村里都还在种田,犁田打耙必须要用牛。养条牛,不像养猪那么容易,相对要很大的成本。村里多数人家单独养不起,或是几家扯伙养一条,或是不养,春耕季节,只得去别人家借。早先,我家与人扯伙,养过一头大黄牯。后来,这黄牯摔下悬崖,死了。此后多年,我家没养过牛。春耕季节总是去别人家借,几多不方便,父亲很想养一条。
恰好河坝里华青家一条母牛下了崽,养不过来,找人扯伙,辗转听说我家想养牛,便主动找上门来。我们负责喂养,耕田两家用,以后卖的钱对半分。华青一家在村里出了名的难缠,喜欢占小便宜,好的时候特别好,一旦翻脸就不认人。条件再好,母亲也不怎么愿意。华青几次三番来说,保证以后不会扯皮。当时我和弟弟两人读书,家里实在没有余钱可以买条牛,权衡之下,父亲还是答应了。
一天黄昏,父亲牵回了那条小牯牛。我和弟弟都挺激动,父亲也很开心。牵回牛,他没有马上关进牛圈,而是拴在场坝里的柚子树下。我们一家人都围着看。小牯牛肤色麻黑,体型不大。父亲掰着看牙口,又抓起脚看蹄子。小牯牛很不配合,显得非常傲气。父亲便训它,它丝毫不听,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在场坝里转圈圈,一刻不停,哞哞直叫唤,好像受到了虐待。父亲没好气地说,真是人不行,养的牛偏生也是个犟拐拐。
当时,我们正在看《水浒传》。小时候看《水浒传》,多半不解其意,就是看个热闹。书中有个使两把板斧的家伙叫李逵,自称铁牛,绰号黑旋风。小牯牛脾气倔,跟铁牛一样,又因它浑身麻黑,我们便也叫它黑旋风。小小年纪,看了些武侠剧,我们都有侠客梦,最想成为乔峰那样的武林高手。给小牯牛取名黑旋风,我们觉得特别酷,像个跟大侠闯荡江湖的厉害角色。
我家住在半山腰,大土坡,黑山湾,都是很大的茅草山。那时候,全队的牛几乎都放在这些山上,山大草丰,不用犯愁牛会跑。我们三邀四伙,在山上修了茅草房子,火里烧着红薯洋芋,一边日白煽经,特别有趣。有时下雨天不放牛,我们也跑去茅草房子里,围着一堆火,打跑得快,翻三皮子,输赢就是几颗石头,也玩得开心起鼓子。搭房顶时,里面铺了一层胶纸,再盖的茅草。雨下得再大,也不漏,只是顺着茅草牵线地流。山间笼着一层缓缓飘动的薄雾。
一年半载过去,黑厮渐渐长大了。它长得不算高大,相貌却特别英武。一对牛角像剥壳的竹笋朝天竖起,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眼圈生着白毛。白毛沿着头棱一直生到口鼻,像是画了一副面具。驼峰稍耸,腹部筋肉结实,四脚健壮,毛色光亮。我觉得它是队上所有牯牛中最帅的。黑厮也神气弯了,走路总是昂头甩尾的,迈着矫健的步伐,踢踏踢踏直响,一双乌油油的大眼睛好像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牛长大了,要穿牛鼻圈,再教它耕田,好担负春耕的活路。父亲上山砍回一根带蔸蔸的杉树苗,打磨光滑,一头削得尖尖的,在火上飘一阵,使其更具柔韧性,然后用尖尖的一头穿透牛鼻孔,打几个圈,固定在鼻孔里。蔸蔸这一头,捆上绳子,是为牛鼻绳。黑厮穿牛鼻圈那天,被捆绑在牛圈里,四蹄只尥蹶子,痛得哞哞大叫,越叫越惨烈。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声音,我和弟弟都忍不住哭了。
一年多的喂养,黑厮和我们的关系已经很好。有时它也犯浑,四处乱跑。尤其是我们不在家,父亲牵它出去,它脾气便特别大。父亲是个火性子,几下不好就吼,以至于挥起竹刷子打。黑厮好像从不服凶,越凶它越反抗,一蹦三尺高。我和弟弟放它,它多半是规规矩矩的。但刚穿牛鼻圈那段时间,它脾气特别异常,连我和弟弟也不认了。
那天,照例把它放在大土坡上的茅草山里。擦黑边,我们准备解开绾在牛角上的绳子,它昂头几甩,不让我们靠近。我们吼了几句,要它听话。弟弟再次伸手去解绳子,刚解一转,它猛地一昂头,尥蹶子几蹦,哞的一声,就奔走了。幸亏弟弟溜刷,闪身让到了一边。我们连吼带喊,它哪里听,纵蹄飞奔。父亲正在山下一块地里干活,听见我们喊,又看见黑厮奔了下来,撩步上坎就追。黑厮发了狂一样跑得飞快,哪里追得上,转瞬消失在了暮色里。
直到夜里七八点,父亲才牵着它从山下走了回来。听他说,黑厮翻过梁子,直往锁口湾跑。奔下锁口湾就是龙家湾,父亲一路喊湾里准备放活路的人拦截,根本拦不住。黑厮一趟子奔出龙家湾,沿着河堤四处乱窜。河坝里人多,都来帮着抓。黑厮不容任何人靠近,斜刺里奔上了杨家堡。父亲继续追,一路翻山过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天黑尽了,什么都见不到。父亲只好借了只电筒,在山里四处找。最后,终于在桃子湾找到了。黑厮估计也跑不动了,睡在一块茶地里直喘粗气。
经过这一次奔逃,黑厮竟然沉稳了些。关进牛圈,它躺下就睡了,一副从没有过的乖样子,好像知道自己闯了祸,正在反省悔过。父亲气得不行,看它这样,又不忍心打它,只是骂了句,个背时犟拐拐。黑厮动了动耳朵,似乎表示自己听见了。第二天我们再去放它,免得它又跑,父亲让我们牵着,别松绳子。黑厮还是一副乖乖听话的样子,埋头吃路边的青草。偶尔它会抬起头,竖起耳朵听听远方。我们呵斥一句,它又埋头乖乖地吃草。
教黑厮耕田,也淘了大神。父亲找来对门的黑舅。教牛耕田,黑舅很有一套法子。两人在坟门口一块地里,足足跟黑厮折腾了一天。起先,这家伙根本不让枷档上肩,摇头甩尾,只尥蹶子。好不容易枷档上了肩,它又四处乱窜,奔得纤绳直绷绷的,铧口都按不住。回来吃饭时,黑舅直甩脑壳,叹息说,从没见过这样的牛。
一般的牛,教会耕田后,规里服法的,人在后面只需掌着铧口,它自会奔着纤绳在前面悠悠地走。若有走偏,荡起牛绳一拍它身子,喊一声就行了。耕到田尽头,喊一声“转驭”,提起铧口,牛就会车身再按驭口走。耕惯田的老牛,更是轻车熟路,喊都不用喊,配合得特别默契。人轻松,牛也不累。黑厮完全是个叫牛子,下田就浑身躁动不安,甩头摇耳喷响鼻,枷档没挨肩已经弹了起来,警惕性特别高。
耕田第一道是最累的,要把板结的泥巴翻起来。黑厮虽然精力旺盛,毕竟体型不大,力气有限,它奔着纤绳执拗了几个来回,尝尽了苦头,累不过,便规矩多了。耙田要轻松得多,只需把翻起的泥巴耙平,好栽秧子。黑厮满田乱跑,毫无章法。父亲连喊带呵,抖绳子,打竹刷条,它丝毫不听,完全像在打仗。溅起的黄泥水,糊得父亲和它自己,跟在田里滚过一样。栽秧子的人都站在田埂上看,嘻嘻哈哈地笑。
耕完两家人的田,又死犟死犟地乱来,黑厮累惨了,脚蹄壳周围起满了倒芊,肩膀磨破了一层皮,好久都没还阳。牵它出门吃草,也懒懒的不愿动。父亲顾惜它累,晚上总要去牛圈看看它。它躺着不起来,只轮起眼睛瞟一瞟,然后掉头望着别处,似乎不想多看一眼。父亲吐口唾沫,又骂它一句,背时犟拐拐。
屋场里东老幺家喂的也是一条牯牛,全身黑,比我们的黑旋风要大,却不威武。两只角细细的,趴在额脑两边,肚腹下垂,一点也不结实,不像牯牛的样子。个把月的休养,黑厮又精蹦了起来。之前,它从无打架的嗜好,如今却是一见到东老幺家的黑牯,就扑过去厮打。
黑牯看着不威猛,打架却厉害。它从不主动发起攻击,只是沉稳地迎接黑厮的挑战。黑厮架势很大,尾巴翘起老高,猛冲过去,似乎只想一招制敌。黑牯还在原地吃草,抬眼看看黑厮近了,把头一埋,接住对方的冲击。两条牛额脑相撞,角缠一处,使劲抵。没几下子,黑厮就被抵得步步后退。它头几摆,似乎试图甩脱对方。不想,牛角缠在一起,对方力道太猛,反而把它甩了出去。它几个趔趄,又冲上去继续厮打。
这家伙特别好斗。刚开始,我们还会呵斥。它哪里听,总是埋头吃几口草,竖起耳朵听一阵,就跑了。等我们赶到,它早已和东老幺家的黑牯干了好几个回合了。生得那么威武,天生好斗,却总不是人家的对手。我和弟弟都为它感到难为情。落后,我们也懒得喊了,就让它打个够。反正也打不赢,看它自己好不好意思。这厮典型的涎皮寡脸,不知羞耻,败了一次又一次,从不认输。在坡上吃草,本来好好的,不说看见,只要一闻到黑牯的味,又扑爬连天跑去打架。
关在圈里,黑厮开始抵墙。那面墙没砌石头,裸露的黄泥被它噗啦噗啦地抵下来。父亲发现后,吼它,不听,抽几刷子,它埋头就过来了,一副要打人的样子。父亲又吼,背时丧,还不给我睡起!它昂天甩几下脑壳,哞地叫一声。这厮要是能开口讲话,我估计它当场就要跟父亲叫板。在山上吃草,它见到稍大的树,头一埋又抵了上去。树枝乱摇,叶子跟着抖颤。我们吼它,它轮起眼睛望我们一眼,好像在说,宝宝不开心,日麻你娃儿莫惹我。
有天下午,我们去田湾放它,擦黑边牵回来,走到对门大伯娘家屋边山路上,表孃迎面走来。山路窄,她闪身巴在路边让我们先过。黑厮好像觉得表孃站那里不动,是挡了它的路。它不走,我使劲一拉,它头一甩,喷出一口大气,吓得表孃一耸,跳脚就跑开了。
黑厮开始打人。它不会主动攻击,但凡过路碰到谁,狭路相逢之际,它便埋起脑壳向对方示威。对方若是自动退开,便罢了,若不退开,还吼它,它定会甩一角过去。我和弟弟吼它,它会稍稍听一下,但不起大作用。我们渐渐有点怕它,多半时候只能顺着它的性子。
对门大伯娘家养的是条沙牛,下过好几条小牛了。放在田湾,黑厮遇到沙牛,真是一场好戏。沙牛体型大,上了年纪,慢慢悠悠的,没什么活力。黑厮先是追着闻它屁股。沙牛很淡定,一面吃草,一面甩尾巴,挪地方。黑厮拼命闻,闻了便伸直脖子和脑壳,好像那味道特别刺激,它龇出满嘴牙齿,特别销魂的样子。沙牛只顾吃草,对黑厮的冒犯不当回事。
黑厮肚腹上早已伸出一截红家伙,伸伸缩缩,像蛇吐出的须子。几番闻嗅,它前蹄一抬,纵身爬到沙牛背上,红家伙长长地伸出来,直棱棱的像冲在地面的阳雀菌。沙牛仍在吃草,屁股几扭,后蹄几弹,黑厮就被颠了下来。它不放弃,不灰心,找好位置,继续上爬。沙牛一次次把它颠下来,它又一次次爬上去。红家伙先是直棱棱向前冲着,最后软皮皮地甩来甩去,像根吊起的死蛇。
打架打不赢,爬个沙牛也爬不稳,这黑厮真是让我们失望透顶。然而,面对我们时,它却是威武昂昂的,神气弯了。队上的人,已经不敢与它擦身而过,见到它,便远远躲开。我们也不敢吼它,吼一句,它就会埋起脑壳示威。
在山上吃草,吃着吃着,它会突然抬头,竖起耳朵听一阵,然后一趟子就跑了。之前它多半跑去跟东老幺家的黑牯打架,自从爬了沙牛,它再也不打架了,直接跑到沙牛身边,先闻屁股,再爬到沙牛背上。沙牛总是屁股几扭,后蹄几弹,就把它颠了下来,一次也没让它得逞。
那段时间,黑厮一反常态,时时刻刻焦躁不安。它开始打圈,发出哞哞叫声,摇头甩尾团团转,一双眼睛闪着疯狂的光。我们不敢放它出去。父亲说先关一段时间,杀杀它的火气。关了几天,它真恨不得要从圈里飞出来,脾气越来越大。无法,父亲只得亲自放它出来。一出圈门,它起先安静,似乎在倾听。父亲吼它走。它一动不动,突然仰天长叫一声,就要跑。父亲使劲拉着,哪里拉得住。它几弹几蹦,跳起脚就跑了。
自从遇见那条沙牛之后,不管它从哪里跑,跑多远,总是跑到了沙牛身边。一到沙牛身边,它便不顾一切地闻沙牛的屁股,然后纵身爬到背上,伸出红昂昂的家伙。沙牛不紧不慢,几扭几弹,就摆脱了它,嘴里仍在吃草。看着这样的场面,我们真替黑厮害臊。那家伙还是一贯的涎皮寡脸,不知羞耻,挺着红昂昂的家伙像根烧火棍,心急火燎的样子,又办不成事。
不久,堂哥牵了那条沙牛过来打商量,看能不能配种。父亲不太同意,他觉得这样会伤牛。堂哥说,哪里就伤了,又没急着耕田,伤几天也不要紧。沙牛拴在场坝里的柚子树下,站着一动不动,嘴里微微嚼着。黑厮早已闻到了沙牛的气味,在圈里哞哞叫唤,不停走动。
商量好后,父亲牵出黑厮。这家伙神气昂昂的,特别激动,奔上场坝,先蹭了蹭沙牛的头,再闻了闻屁股,前蹄一抬,纵身爬上了它的背。奇迹般,这次沙牛没有动,听凭黑厮爬在自己背上。它嘴里依然微微嚼着,似乎含着一口永远也吃不完的草。
沙牛被牵了回去,黑厮在圈里望着,直到望不见,转了几个圈,才屈膝躺下。它变得极安静,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似乎陷入了沉思。父亲顾惜它,特地拿了几把喂猪的苕叶子,丢在圈里让它吃。它不起身,只是看了看青绿的苕叶子,一双眼睛继续定定地望着前方,无视我们的存在。父亲看了它一阵,临走又骂了一句,背时犟拐拐。
过了段时间,黑厮又跑了一次。跟往常一样,它吃着草,突然竖起耳朵听。我吼它,它甩甩头,继续听。我知道不妙,就想把绳子拴在树上。没等我拴好,它猛地一扯绳子,昂起脑壳就冲走了。黑厮跑起来真如旋风,几步就下了沟,直朝大伯娘家方向跑去。堂哥看见了帮我们拦。它一角将堂哥撩翻了,跑到他家猪圈外头,哞哞大叫。沙牛关在里面,没做回应。大家试图靠近抓住它。它四蹄乱弹,发狂般地转圈子,谁靠近就打谁。转了几圈,它突破围堵的人,斜刺里奔走了。
夜里七八点,父亲才独自一人从山下走回来。母亲问,牛呢?他说,关在华青屋里了,唉,那个背时丧,说着直叹息。在河坝里抓它时,帮忙围堵的人,三四个都被它打伤了。父亲叹气说,像这么打人,谁还敢喂啊,商量了华青,干脆找兽老马来骟了。骟了?母亲的话里带着一丝惊讶,没再做声。我和弟弟趴在板凳上写作业,不太明白父亲说的骟了是什么意思。
华青家距学校不远。中午有两个小时午休,时间长,我们最喜欢下河摸鱼。他家屋坎下有个转角凼,鱼特别多。我们还没走到转角凼,只听华青家里闹热哄了,很多人在讲话,嘻嘻哈哈的,还有牛叫声。我们就跑上去看。只见一群人正把黑旋风扳倒,兽老马打着哈哈,在叫大家使点劲。轰隆一声,黑旋风被扳倒了,发出声声惨叫。它四蹄被捆,又被几个壮汉死紧紧摁在场坝里,动弹不得。有人在喊兽老马,快些,快些,刀刀准备好没得。同学们都像看稀奇一样,围得紧紧的。我看见了父亲,他正抓着牛前脚,肯定顾不上抻头看见我。我又看了一眼黑旋风,它一个劲叫着,应该也不会看见我。一片嘈杂忙乱中,我掉头默默地走了。
过了个把星期,父亲才又牵回了黑旋风。它明显没有之前威武了,垂头丧气的,眼神中少了一层光。关进牛圈,它屈膝躺下,嘴巴微微嚼着,一副发呆的样子。父亲又特地拿来几把苕叶子,扔在它面前。苕叶子打到了它。它甩一甩脑壳,继续微微嚼着,看也不看苕叶子一眼。我和弟弟叫它吃,它毫无反应。父亲看着,又骂了一句,背时犟拐拐。
黑旋风再也不乱跑了,放出门就埋头吃草,关在圈里就睡。它变得非常安静,阴阴沉沉的,性格渐渐古怪起来。之前,它虽然打人,但会先示威,发出警告。现在,它表面毫无攻击性,一旦路上碰到人,它一角就过去了。之前,它经常跟人对视。现在,它多是斜着眼睛看人,眼神中少了明亮的热烈劲,含着一股阴郁的敌意。对我和弟弟,它似乎多少还有点感情,听我们的话。有时惹毛了它,它会埋起脑壳使劲撞树或土坎子,还是一副你娃儿莫惹我的鬼样子。
有一次,它连父亲也打了,一角将他搂起人把高。父亲几个翻跟斗摔在地上,差点当场背气,挣了半天才站起来。喊大姨爹来拔火罐,个把月才好妥体。黑厮是再也不敢喂了,只得送回华青家。华青逞能,觉得是我们不懂牛的脾气。按道理,骟都骟了,它哪还有什么野性。然而,当天下午,华青也被黑厮打了。他被一角撞飞,栽下坎子,当场不省人事。抬去村里医院,阙医生看了不敢收,又翻山过沟抬去芭蕉医院,拍片子断了三根肋骨。华青醒还后,嘴里一个劲说,狗日的不能喂了,杀了剐肉炖汤喝。
黑旋风被卖给了村里的牛贩子。那已是寒冬时节,靠近年边了,杀条牛,很多人会买了过年吃。那天,我和弟弟不敢去看,也不忍去看,只是坐在马峤岙的山头上,望着河坝里。我们能看见华青家的瓦房,能看见一坝冬水田,能看见那条湾湾的小河。一切,都在我们眼底。但我们听不见任何声音。那天,黑旋风发出过怎样惨烈的叫声,我们丝毫听不见。冬天的风迎面吹来,刀子一样割人。天空阴沉沉的,群山都在各自的暗影里。
黄昏时候,父亲回来了,提着一串红鲜鲜的肉。我几乎只看了一眼,就明白是牛肉,是黑旋风的肉。当时,我心里一惊,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黑厮的样子,心里暗自发誓绝不吃它的肉。母亲捞了些酸萝卜、酸辣子,切成丝,在灶屋里炒得喷喷香。一锅酸萝卜丝炒牛肉端上桌,架在炉子上,香气满屋子跑。父亲倒了杯酒,吃一块牛肉,喝一口酒,赞一声,嗯,味道可以哦。见我和弟弟不动筷子,他说,吃啊,专门弄回来给你们吃的。
听父亲说,杀黑厮也很淘神。他们将它捆在场坝里,它发了狂一样挣扎,大声嘶喊,四蹄乱弹,无人敢靠近。屠夫只得拿一把大铁锤,抡圆了使劲砸在它额脑上。顿时,一股鲜血沿着额脑流,染红了黑毛白毛。它的叫声一声一声的破,轰然倒地,浑身抽搐。人们还不敢靠近,生怕它突然扒起来打人。听父亲讲着,弟弟不耐烦地说,你别说了。父亲愣了愣,喝了口酒,叹一声:唉,那个背时犟拐拐。

选自《山野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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