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连载二十二
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
(持续创作中)
七、北雁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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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第三天。
是深秋了,白天正渐渐变短。
哥哥从上午就到五里外的河湾村去了,去看他的“对象”,也就是城里人所说的“未婚妻”。“对象”是按照村里革新后的老规矩,通过介绍人给牵线搭桥,一来二去,就这么认识的。不算自由恋爱,也有别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半新半旧的模式。不过,哥哥还比较满意,全家也都乐见其成,就这么把“关系”定下来,只等着选个黄道吉日迎亲接嫁了。
哥哥的意思,“黄道吉日”等明年或后年再选定。认识的时间还短了点,需要加深了解,“好饭不怕晚……”
妈妈的气色日见好转,一天强似一天。家里的大事小事都让爸爸打理好了,我和大弟也把宅院从里到外收拾了一遍,看起来焕然一新。妈妈本可以什么都不用管,爸爸下厨也是一把好手,做饭炒菜全包了。可是,她就是坐不住,一会儿这里看看,一会儿那里瞅瞅,反正她不经手的事,不过她的眼就是不放心。
秋阳已经偏西,在树梢上一点一点地慢慢往下坠。天色仍然明亮着。母亲坐立不安,来来回回,到门口看了好几遍。
我知道,她是在等老大。不论哪个儿子,都是她心上的挂念。
二婶子刚才来了,跟妈妈说了好大一会儿话。东边日出西边雨,扯来扯去,就扯到了青年男女谈婚论嫁这类事上一一
二婶子说:“二嫂你说现在,年轻人都兴自由恋爱,愿不愿意就直说嘛,老是抻着。抻来抻去,面条抻成挂面,挂面抻成龙须面,多有劲道的面能扛住这么抻呀……”
妈妈扭过身来,手里搓着麻线,还不忘给她一个浅浅的笑。
一一我能理解,妈妈浅浅的笑里,藏着多少苦涩。也能听出,二婶子的话语中,有多少,是在描述自己……
二婶子又继续说:“就说俺家四妮吧,谈对象那会儿,不跟人家好好谈,老说当记工员太忙,顾不上谈恋爱呀……顾不上就拉倒嘛,可俩人见面的时候,却又笑得那么甜……”
二婶子家的四姐,小学四年级文化,在一般社员中也算是不大不小的知识分子了。二婶子常常以此为荣。她所说的‘记工员’,实际是生产队会计的助手,兼职,和社员一样出工。只不过是在出工时,记下出工社员的名字和出工时间,根据劳动强度和表现,定时由社员评一下该给多少工分,最高是一天十分。记工员多记一分,作为工作补贴。这个活儿,我在当民办教师之前,也干过半年。我当兵后的第二年,四姐出嫁了,嫁给河东一个弹棉花的小伙子,也算是个手艺人。
看二婶子和妈聊得正欢,为了不打扰她们说话,我跟妈说了声:“妈,我出去转转,去迎迎我哥……”
出门前,又跟在灶房里炖鸡的爸爸打声招呼,老三也在帮着烧火。父亲点点头,让我快去快回,别误了吃饭。农村人连过年都舍不得杀只鸡吃,把鸡当成“银行”,指望它下蛋生钱。除了家里来了贵客,否则是不杀鸡的。爸爸这次破例,足见他把三个当兵的儿子都回来的这些日子看得有多重要。我想到,为了妈妈,让她多吃几口补补身体,也就无话可说了。
我答应着,刚想走,两个妹妹要跟我去。她们都还小,一个十岁,一个不到五岁。爸爸说,别带她们去了,省得你妈不放心……
哄下两个妹妹,我出了院门。
院门外的空场上,平时就像村子的一个“大客厅”,人们没事的时候都喜欢聚到这里,冬天晒太阳,夏天找阴凉;春秋时分忙完农活,这里又像不定时召开“新闻发布会”的会场;每天早上,生产队长都会按时敲响上工的钟声,那口铸铁而成的钟,几十年如一日地悬挂在大柏树上,声音能传出很远……
我想独自走走,就没往人多的地方凑,远远地朝认识的乡亲们点点头、摆摆手,算是礼数到了。
其实,我是怕接触到他们所说的那些话题,一是不懂,二是不解,三是不入流。仿佛我就是个外星人。我不想复制他们的人生,都又不愿背离了他们一一这种矛盾的心理状态,一直困挠了我很多年……
走出村子,看见西面山上天空中的晚烧云,好久没有看见这般灿烂的云彩了。那些白色的云、灰色的云、黑色的云,和晚烧云不能比。晚烧云不仅好看,还是能预测天气的。农谚说:“早烧连阴晚烧晴”,看来,明天准是一个大晴天。
我之所以要躲开二婶子和妈妈说话,因为我有预感,觉得二婶子是有目的而来,和上午来过的两拨人一样,是来给我说媒的。
找“对象”这事儿,突然放到我面前,就好比山上滚落的大石头,让我一点防备也没有。我只有本能地躲闪开。
按说,二十二三岁的人了,在农村谈婚论嫁正当其时。何况我又是在外当兵的人,离家四年后才有探家的机会,往后顶多一年才能再有一回。不抓紧时间,就晚三秋了。
其实,我一点都不急。
我只是觉得时机还不到。上面的哥哥还没结婚,哪能轮得上我着急呀!
在农村,年轻小伙到了该找“对象”的年龄,早已像吞进两只小老鼠,肚子里八爪挠心地等着了。他会觉得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比挣工分更重要、比过大年更有趣、比打扑克更上瘾的东西,那就是娶媳妇。可这个东西从哪里来呢?他从村里小学或顶多是社办中学拿个什么都不管用的“毕业证”回来,不用托关系,不用走后门,更不用考试,只须跟生产队长打声招呼,第二天就能以一名社员的身份出现,碰见着急的主儿马上就可以,推起小车或扛起镢头去挣工分。有了工分,就能分口粮,就会有吃喝,到年底还能分红。虽然钱不多,但总比没有强。省下钱,就能盖房子。盖房子干什么?为了娶媳妇呗!娶媳妇干什么?为了生孩子。生孩子干什么?为了把他养大,然后让他再盖房子娶媳妇……
所以一一在农村,媒婆就成了比巫婆更神圣的人了,她决定了你家庭的未来,规划着你延续的血脉,指引出你全部的世界!
农村里的人,谁不是这样一辈一辈地活过来的?
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也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有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也不乏对幸福生活的向往。
农村人也一样一一
想要自由恋爱的人也是有的。电影里、书本上,还有戏文故事中,即使知道那是人编的,也愿意被撩着、馋着,像馋嘴的猫一样想偷着尝一口。于是从古到今,偷情者众,殉情者有,还有的选择了私奔……更多的人是有“贼心”没“贼胆”,傻等苦熬,等到也有了“贼胆”,却已是“天下无贼”!
想起罗马神话中的爱神丘比特一一
在中世纪艺术作品中,用油画壁画形式描绘的爱神丘比特,以带有双翼的孩童形象出现,携着弓箭在空中飞翔。谁中了他的金箭就会产生爱情,谁中了他的铅箭就要失去爱情……
从这一天“媒人”将要踏破门槛的节奏,我已经感受到一种箭在弦上的气氛。不管这箭是否与丘比特有关,我已然成为众矢之的。
谁来做我的挡箭牌?
只有两个人。
一一只能二选其一。
但,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人家是否愿意?
不确定的因素,实在太多。
但是,这个时候,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一
救急也好,解围也罢,只能孤注一掷了!
不知道是因为意识到肩负了一种“历史使命”,还是为了让父母都能够得以心安,并且不给下边的弟弟们挡住前进的道路,我忽然有了“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的幻想一一
《木兰诗》里的一句,在这时候蹦了出来,对我进行谆谆教诲。
我觉得,形势所逼,大局为重,我需要做出一种姿态了,一种“向前一步走”的姿态。
不管这一步迈向哪里,黄河边也好,黑山头也罢,总归是要迈的。至于会不会一脚踏空,落得人仰马翻,那就只有听天由命、或是凭借来日自身造化吧!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怕只怕一一不是“将军”一战死,未成“壮士”亦难归……
想起那个穿军装的小女兵一一
她的眼睛曾对我说:她会远远地,远远地看我……
为什么要是远远地看我?
我知道,而且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一一我和她,虽然彼此都很想走近对方,但却不能走近。因力我和她之间横着一条过不去的河,没有桥可以跨越,没有船愿意搭载,也没有救生衣让我穿上以便泅渡过去……
这条河里漩涡太多,深不可测!
就因为这条河,让我和她之间有了不想有而总是有的距离一一
这距离填满了莫名的雾!
这雾,看得见却抓不着,弥漫着而驱不散……
迷雾让我和她的眼睛变得模糊,相望而不见,倾听而无闻。如人世两隔,断了音讯。
老家农村里,有一句土得掉渣的话:别在一条河里淹死,也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一一是说给我听的么?
是不是说给我听的,都没用了。我已渐渐远离了那条雾河,再也看不见那棵怪树一一
那棵树不是她,她只是站在树荫里的人。
走不出那片树萌,我和她永难相见……
眼前就有一条河。是故乡的河。河上没有雾,那种令人讨厌的东西!
为什么要讨厌雾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说不清一一
反正是讨厌!
没有雾的河,没有雾的田野,没有雾的世界,多好一一看什么都是真真切切的,该远是远,该近是近;空气是那么清新,距离是那么确切。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在眼中所见……
河的对岸,一个穿黄上衣蓝裤子的人骑着自行车,在灿烂晚霞的背景中,如雁低飞,由远及近。一忽儿,上了石桥,又下了石桥,拐向了这边……
啊,那是哥哥回来了!
责任编辑: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