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甜棒
几十年前,我正在家乡读小学。那时,学校经常组织学生到生产队劳动,名曰:勤工俭学。
一个暮秋时节的中午,我们全校的学生在我们班主任张老师的带领下到坡里打条子(用镰刀把细长的滑溜没有枝杈的柳条从树干上割下来)。由于地块比较分散,打着打着,我和伙伴妮就掉队了。途径一块玉米地的时候,我们发现玉米地里正有几个同伴在削“甜棒”(甜棒就是汁液饱满的玉米秸,渴了,砍一棵,嚼一口,既解渴又解馋,在儿时的记忆里它与南方的甘蔗相媲美。)。
我们也跑进去迅速地随手挑砍了一棵。一边啃嚼着一边向地外走去。“干什么的?!”远处传来一声断喝。我们知道是看坡的(那时,生产队为了防止庄稼被盗,每到临近收获季节就安排专人在坡里昼夜来回巡逻。)来了,就扔了甜棒,一溜烟地跑掉了。
收工回到学校,一进大门,我们就发现张老师正铁青着脸站在院子里。地上有一大堆散乱的甜棒。据说看破的把我们告了,并且把我们扔掉的甜棒一一拾起背到了学校。于是我们被站成一排,等候张老师的审问。瞅着地上那一堆被伙伴们已啃食的残缺不全的甜棒和八成熟的玉米棒,我心里确实难受。暗暗骂道:吃一棵就过瘾了,干嘛糟蹋那么多。同时暗自庆幸,
反正我不是第一个,何况法不责众。所以当老师叫着我的名字时,我除了微微有点惭愧之外,并不觉得多么害怕。没料,张老师却怒气冲冲地说是我带头干的。并说是同学说的。天呢,我带的头!我走近玉米地的时候,里面早就人来人往了,不仅是渴,更是看到有人砍甜棒解渴我也才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何况身边还有同伴妮!眼泪刷得流出来了!我一边流泪一边难过的和老师解释。一边喃喃地问老师:“是谁和你说的是我带的头?!”。但任凭我如何解释和哀求老师始终没有告诉我是谁说的,而且还狠狠地批评了我。我想,无论如何我是脱不了干系的,因为我毕竟也跟着砍了一棵。
不一会大家都散开了,自然形成一个大圈子,在张老师的带领下,各自剥自己的条子。(打的条子需要及时剥掉皮,晾干后用来制作柳编工艺品。或拿到集市上卖掉。那时家乡几乎家家都做这营生,学校也以此项目做勤工俭学。既可以帮助生产队修树,又可以创收)。
由于揣着心事,我一边无精打采地剥条子,一边委屈地默默流泪。对面的张老师见状,便铁青着脸一遍又一遍地冲我喊:“就是你带的头,就是你带的头、、、、、、”!
老实说,我一直是老师的红学生,学校少先队副大队长,班级副班长。老师也是我敬重的老师。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被老师批评过,更甭说当众对我发这么大的火。不只是无法承受冤气,还是第一次发现老师原来这么残酷。就好像突然发现那个平日里和蔼可亲的老师原来是戴着假面具。我冲着老师大吼一句:“张老师!你咋不想一想:一个女生怎么会带头做这种事呢?!”。那时的我一直认为女生是生来胆小的,又在潜意识中认为砍甜棒毕竟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我想以此提醒老师冷静地想一想。我毫不顾忌老师震怒的目光,扭曲的脸庞以及周围伙伴们惊魂未定的面孔,一边大喊一声:“就不是我!”。一边泪流满面怒气冲冲地跑出了校门。
虽然满肚子的委屈,还是悄悄地擦干眼泪,回家后不敢告诉母亲和兄长们。因为我深深地认识到我毕竟是做错了一件事,尽管不是首犯。我想等我把事情调查清楚,将证人带到老师面前时,我看老师会怎么样。于是,满怀着希望,我先去妮家。妮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难友,我们一起砍得甜棒。她最能证实我的清白。一边往她家赶一边深深地后悔,面对老师审问时我咋把她忘记了!可是,妮家的大门紧闭着,起先我以为家里没人,从门缝里一瞧,却发现妮正坐在屋檐下发呆。叫了半天,妮才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从门缝里对我说:“你千万别和我娘说!”。我才明白,妮刚才为什么在屋檐下犯傻,我向她做了保证之后,就说,妮,你是知道的,咱俩一块砍得甜棒。是我带的头吗?妮隔着门缝使劲摇了摇头,并告诉我是修儿告得状;还要我保证不去找修儿。可当我要她明天陪我去见张老师时,她又使劲摇了摇头。我难过极了!不知道怎么离开了妮家!怀着满肚子的酸楚和希望,我又来到叔家找华哥。华哥是我的亲堂哥,他虽然不是和我们一块砍得甜棒,但他正在啃嚼手中的甜棒的时候,我和妮走进了玉米地。这足以证明我不是带头的。可是华哥除了告诉我带头砍得是修儿之外,并不想和我一起去见张老师。任凭我苦苦哀求,泪流满面,华哥就是不答应,还一面惶恐地张望,生怕被叔和婶听到。
我伤心极了!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一个是我的亲堂哥,他们却都见死不救!也许他们是惧怕人高马大的修儿,也许他们以为老师已判了我的死刑。但那时那刻我真得伤心极了,也恼怒极了!
我第一次品尝了人情的滋味,感到了亲情友情的沉重和淡薄。第一次体会到了遭人诬陷,被人误解的创痛。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孤立无援!
原来是修儿!他是在欺负我!不,他是在报复我!因为前天考试的时候,我没有让他抄我的答案!怪不得从老师屋里出来的时候,修儿的目光是怯怯的!我知道我被我的小反对派们暗算了!可我不明白一向可敬可亲的张老师竟然偏信这个平日里一贯放荡不羁的修儿!当众给我带上了首犯的帽子!谁都知道这位一惯桀骜不驯的修儿可是老师屋里的常客啊!而我可是三天两头受到老师表扬,时常跟随老师外出开会发言,乡里乡外颇负盛名的三好学生呢!
第二天,我胆战心惊地来到学校,准备迎接一场暴风骤雨。值得庆幸的是张老师没来。据说他家里有事,请了五天假。我偷偷地松了一口气。心存侥幸地逃过了一次暴风骤雨。
以后的日子,似乎大家都忘却了“甜棒”事件。张老师也如往常一样对我微笑、表扬,妮和华哥也如以往一样对我友善,就是修儿也象根本没发生什么似的和往常一样同我打招呼。更重要的是这件事丝毫没有影响到我年终被评为三好学生。也许是大家都知道真相,也许是他们都原谅了自己,也许是第一名的成绩使老师和伙伴们都忘掉了我这个小小的过错吧!反正“甜棒”的事件没有人再提起过。可是,在我不知是伤得太深,还是教训太重;每次见到张老师,心里总是疙疙瘩瘩。似乎能够原谅,但却不能忘记。
许多年后,当我也成为一名人民教师,也面临着处理学生的类似事件时,那根甜棒便如同一个隐藏在我大脑深处的幽灵,从我尘封已久的记忆里窜出,提醒着我,指导着我如何评判我的学生。不仅如此,使我在以后的工作和生活中,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周围的人事。面对消极腐败的诱惑逃之夭夭,因为老师告诉我:你是少先队副大队长,你是副班长,你是老师平日里最信任的学生,竟然去做违犯纪律的事情,罪加一等。
从此,那根被我啃食几口的早已销声匿迹的甜棒,不仅成为我儿时接受教育的戒尺,更成为我人生路上的导航!